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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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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泽是在一片混沌中苏醒的,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唯独在看不见的地方,好像有个壮汉拿着铁锤,一下一下,对着他的意识深处奋力猛砸。
他头痛欲裂,但又找不到患处根源。
记忆像是被撕碎的纸片,散落在黑暗深处。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只隐约记得“沈怀泽”这个名字。更糟糕的是,体内的妖力所剩无几,连维持人形都勉强。
他蜷缩在荒野的乱石间,每动一下,脑袋就像被千万根针同时扎刺,疼得他眼前发黑。这头疼的毛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还没等他理清现状,就有人发现了他。他们见他虚弱不堪,露出妖兽本相,不由分说将他掳走,扔进了地下斗兽场。
那是个人间地狱。
他被关在铁笼里,与其他妖兽一同等待着上场厮杀。看台上坐满了衣着华贵的人类,他们下注、欢呼、呐喊,为鲜血与死亡喝彩。沈怀泽的头疼在喧嚣中愈发剧烈,几乎要将他逼疯。
第一次被逼上场时,对手是只三眼狼妖。沈怀泽头痛欲裂,视线模糊,只能凭着本能闪躲。狼妖的利爪撕开他的肩膀,鲜血喷溅的瞬间,某种深埋的东西苏醒了。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骨髓深处涌出。
沈怀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出手的,只记得再次清醒时,狼妖已经倒在地上,咽喉被咬穿。看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而他满嘴血腥,头痛竟奇迹般缓和了一瞬。
于是他发现,鲜血,能止痛。
这个发现让沈怀泽在斗兽场活了下来。他一场接一场地厮杀,用对手的性命换取短暂的安宁。每一次杀戮,头痛就会减轻几分;每一口鲜血,都让体内枯竭的妖力恢复一丝。
两个月,他从最低等的兽奴,杀成了斗兽场的“鬼狐”。
直到一个雨夜,沈怀泽撕裂了看守的喉咙,利用发疯的火焰虎,毁了那座人间地狱。
那些同样被囚禁的妖兽,一夕之间恢复自由,却又无处可去,他们大多是低阶小妖,灵智未开全,却本能地臣服于强者,跟在他的背后。
沈怀泽并不在意它们,但也没有驱赶。在必要时,它们可以是诱饵,是肉盾,是试探陷阱的棋子。
头疼依旧如影随形,但比之前好了许多。只是每当情绪波动,或试图回忆过去时,针扎般的痛楚就会卷土重来。他隐约感觉到,自己遗忘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或人。
追随他的小妖中,有只老狈精颤巍巍道:“白泽山……传说有白泽神降下的福泽,能治愈一切伤痛,提升力量。”
沈怀泽本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但脑海中总有个声音在催促:去白泽山。
于是,他带着那群妖兽,跋涉千里,来到了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山脉。
越靠近白泽山深处,沈怀泽的头疼就越剧烈。仿佛有什么在召唤他,又像是在抗拒他。妖兽小弟们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抱怨——这一路上,它们亲眼见过沈怀泽微笑着拧断了一只多嘴熊妖的脖子,只因为那蠢货抱怨赶路风餐露宿。
“就在前面了……”老狈精指着山涧方向。
沈怀泽眯起眼,叫跟着自己的小妖在原地等他。他要孤身前往,不得受任何人打扰。
风雪弥漫中,一座破旧的道观若隐若现。头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扶住身旁的冰柱喘息。
他走向那座道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向前跑!
直到踏入的瞬间,沈怀泽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是撞上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再醒来时,他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头痛奇迹般地消失了。
还没来得及庆幸,一张灰扑扑的脸凑到眼前。是个女人,衣衫褴褛,像个叫花子,唯独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正好奇地打量他。
她伸手想要碰他。
沈怀泽的瞳孔骤然收缩。在斗兽场的两个月,他见惯了人类肮脏的嘴脸——那些笑着下注看他厮杀的脸,那些用鞭子抽打妖兽的脸,那些把他当畜生对待的脸。
肮脏,卑劣,该死。
他猛地咬上她的手腕,用尽了全力。然而预想中血肉撕裂的感觉并未出现,反而是一道滚烫的印记在妖丹上灼烧起来,痛得他浑身一颤,似在提醒。
他居然伤不了她,沈怀泽立马猜到目前状况,卑鄙无耻的人族,定是用了什么邪法,让他成为卑贱的奴仆,与他结下妖兽契约,在他最隐秘的地方,留下她的印记。
这两个月风雨兼程,他不是没见过御兽师,那些被契约的妖兽,在人族面前毫无尊严,将开了智的妖兽当做畜生,随意奴役打骂,与斗兽场的困兽没有区别。
滔天的杀意涌上心头,却被魂印死死压住。沈怀泽气得浑身发抖,偏偏连一丝妖力都调动不了——这两个月的逃亡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叫花子给他一点吃食,他本不想吃,奈何这两个月他都没吃过像样的东西,斗兽场只给妖兽喂生肉,还是最劣等的那种。一路风餐露宿,因为头疼,他也没什么胃口。最终,生理本能战胜了尊严,他一口吞下了那点食物。
他还听到那叫花子说什么以后要将她当做主人对待,岂有此理,沈怀泽心中怒极,但也知道,被契约的妖兽是无法伤害主人的,他顿时觉得妖生无望,只想离她远远的。
不曾想叫花子又想来摸他,简直是不把妖放在眼里。
他忍不住骂了一个“滚”字,叫花子也终于被他惹怒,竟然用上魂印。
他沈怀泽,永不为奴!
他奋力抵抗,却还是小瞧了那魂印,问什么答什么。
抵抗到最后晕过去,也算是保全了尊严。
虽然晕过去,但意识还在。
莫名能看到那叫花子朝他走来,他知道,不听话的妖兽是要遭主人打骂的,他刚刚那么忤逆她,定是属于最不听话的契约妖兽,如果她敢杀了他,他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她的手伸过来,是要掐死他还是打死他,亦或是将他丢到冬天雪地,冻死他。
沈怀泽已在心中演练了一百种折磨他的办法。
当那只不算干净的手摸上他的耳朵,他了悟,原来是想拧下他的耳朵。
直到白玉清轻柔地将他抱到腿上,那双柔荑在他全身上下摸索一边,最后停在他的腹部,他都没有受到一丝痛楚。
针扎似的头痛彻底无影无踪,只剩一片茫然,他积攒的满腔怒气好似被放气的皮球,还没等到爆炸就彻底熄灭,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怪异的感受,这股热气更像是从心底烧起,烧得人焦躁不安,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简、简直是不知廉耻!
沈怀泽喉咙发出警告声,没曾想那不知死活的女人揉得更欢快,人族果然是天下最不知羞的!眼前女人最甚!
他一定要洗个澡,好好洗去身上的脏东西!
沈怀泽气得火冒三丈,偏偏无法发作,就连后面白玉清给他包扎伤口,他都没注意,脑海中只有解契后,他报复回去的画面,今日屈辱,他全都记下,来日定当一一偿还!
*
来福客栈一楼,过往江湖人士来来往往,许时春与鹤明坐在角落喝着暖酒,大口吃着饭菜。
自从两月前京都锁妖塔结界动荡,不少大妖出逃,他们接到上级指示,有只六阶大妖出没在荆州,已经半月不曾好好吃一顿,睡上一个好觉了。
他们跟着罗盘指引,来到望阳城附近,昨日还是第一次与雪奴打照面,可叹妖物实在狡猾,让她逃脱。
“鹤哥儿,你说……那凡人怎地就那么巧,刚好出现在寥无人烟的地方,绊住我们?”许时春边说边往嘴里塞热菜,说话都吞吞吐吐。
坐他对面的鹤明就斯文多了,今日没穿那身劲装,和许时春一样,穿起夹袄,“凡人?进入镇妖司两年,你是一点长进都没。”
“我哪有……?”许时春反驳得毫无底气。
鹤明吃饱了,放下碗著,“那姑娘受惊晕倒时露出妖相,大耳垂地,尾如浮云,是一只腓腓。”
“腓腓?就是《白泽图》中记载的瑞兽?”许时春眼前一亮,从他入道以来,不,从他爷爷入道以来,都不曾见过一只腓腓。
《白泽图》有载,腓腓性怯,远人而居,形似狸,尾长于身,见之则忧去。是极为罕见的瑞兽,有安神定魂之能。
许时春眼睛一提溜,对着鹤明眯眯笑,语气讨好:“鹤儿哥,我们要不把她带回镇妖司吧。”
圣人先贤就有养一只腓腓作为宠物的先例,这玩意儿小巧可爱,遇到难免不心动。
鹤明看他一眼就明白他的心思,转身便往楼上走。
许时春赶紧擦嘴,围在鹤明身边当狗腿子,“鹤哥儿~鹤哥儿最好了……”
逼得鹤明实在没忍住,给了他脑门一个弹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把人家一个小姑娘当宠物养。”
许时春小声抗议:“哪有,看她那身装扮,应是在山里刚化形不久,这里穷乡僻壤,要是有心之人盯上,那还不得我们出面阻止,我们镇妖司对好妖最是负责,提前把小妖接回去,不也是保护她吗?”
总算有了点镇妖司天师的样子,鹤明叹了口气,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安置白玉清的房间前,他向许时春瞪了一眼,示意不许再提,这才推开门。
屋内,白玉清正摸着沈怀泽的耳朵,被突然的推门声惊得一个机灵,察觉到天师气息,勾起本能反应,天师是妖怪克星,专门抓妖,听说还会将坏妖大卸八块……
白玉清作为玉宁公主时,对天师既没有喜欢也没有害怕,现如今变成半妖,不知怎的,那些听过的可怕传闻在她脑海中愈演愈烈,仿佛决堤洪水,再也收不回来。
瞬间,头上一热,冒出两个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被子也被拱起一角。
慌忙下,白玉清闷头躲进被子,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不安地看向门口的两个天师。
许时春已在门口彻底呆住,先前没看过的妖相,此刻都补了回来。
难怪古之圣贤愿为腓腓筑半室为巢,这、这也太……可爱了吧。
鹤明轻咳一声,失神的许时春才重新有了动作。
望着少年天师的神情,白玉清知道,刚刚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妖身,生怕他们把她当做害人的恶妖捉回去,她的一切筹划还没展开就失败了,于是赶紧解释,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我没吃过人……虽然我没有官方的好妖文牒,但我发誓,绝对没吃过一个人!从化形到现在连……连肉都没吃过!”
白玉清发誓指着天,眼神恳切,纵然一脸脏污,也挡不住她明亮的眸子。
鹤明神色缓和了些:“别怕,我们镇妖司不会乱抓好妖,你身上一丝秽气也没有,不用担心。”
望着两个天师毫无恶意的神情,白玉清心情稍稍平复,将露出的耳朵和尾巴都收回去。
说来奇怪,方才沈怀泽一口咬住她,她居然没露出妖身,想来应是魂印的原因,潜意识里她面对结契妖兽,终究是安心多一点。
许时春也在一旁帮腔:“对对对,我们又不是看到妖就抓,姑娘放轻松,放轻松。”
“二位天师救命之恩,奴家没齿难忘,”白玉清轻声说,“叫我玉清就好。”
鹤明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沈怀泽身上:“这小兽倒是特别,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白玉清又摸了一把沈怀泽耳朵,顺势道:“是我刚契约的妖兽,许是幼崽,天师大人才看不出形态。”
许时春颇为稀奇的看向鹤明,又望向白玉清怀里的小兽,“你不知道吧,我们鹤哥儿,也是你同族,一双天之眸,就没有看不透的妖物,这小兽就连我们鹤哥儿都看不透,小心是邪魔假扮,不如交给我们,回去帮你细细查看,若无害,便还给你,若是邪魔,你也免过一灾。”
许时春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她,竟是要将沈怀泽抱走。
“不用了二位天师,他是我的契约妖兽,不是什么坏妖,就是农家的看门土狗,不稀奇,或许是他妖力孱弱,大人才看不出品种。”白玉清不动神色将怀中的小兽抱得更紧些。
鹤明看出白玉清的坚持,又用天之眸扫了一眼沈怀泽,确定没有害人后产生的秽气,便出言制止许时春接下来的动作。
“许时春,回来。”
许时春收起架势,看鹤哥儿意思,应该没问题。
“玉姑娘身上的秽气已经去除,我们便告辞了。”鹤明双手行了个礼,从怀里掏出几块中等灵石,放在桌上。
这是镇妖司的规矩——对任务中意外卷入的凡人或妖,都会给予补偿。
许时春背对着白玉清,可怜巴巴看向鹤明,真的不能邀请腓腓进入他们镇妖司吗?
鹤明只当没看见。
白玉清盯着桌上的灵石,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她紧忙拦住即将离开的两位天师,红着脸:“二位天师留步……我也想加入镇妖司!”
许时春听到后猛然抬头,嘴角是再也压不住的笑,又用肩膀撞了撞鹤明。
鹤明哪里不懂许时春的意思,但他们镇妖司可不是小妖过家家,“镇妖司不收普通人。”
“我知道,可二位大人刚刚也看到了,那只小兽就是我的契约兽。”白玉清指着放在床上的沈怀泽,“我随无大能,但也愿助二位大人绵薄之力。”
“客气客气,我们镇妖司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更何况是数量稀少的御兽师。”许时春抢在前头,他是真想把这只腓腓带回去。
许时春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白玉清很好判断,而他身后的鹤明,白玉清摸不透。
眼睛一眨巴,泪水蓄在眼眶,白玉清带着哭腔:“我从小无父无母,被家族抛弃,一直在白泽山上,前几日也才刚化形,险些被恶妖吃掉,若是天师不收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说得情深意切,许时春听得面露不忍,转头望向鹤明,带着祈求意味。
鹤明沉默片刻。他自然看得出白玉清有所隐瞒,但腓腓确是瑞兽,心性纯净做不得假。况且镇妖司中虽有人有妖,却从无半妖,引得妖界颇有微词。若将白玉清带回去,既能堵住那些半妖的嘴,也能增添一份助力。
若明说,白玉清或许觉得自己是去当吉祥物的,八成不会好好学真东西,出门也会丢镇妖司的脸,需以严词鞭策才可。
“想进镇妖司,可以,”鹤明终于松口,“但你需随我们一同抓捕雪奴。若你表现合格,我自会向上峰举荐。”
最先高兴得竟是许时春,他知道鹤哥儿这是愿意让白玉清加入镇妖司的意思,日后他能一边摸鱼,一边在镇妖司养宠物,这日子,想想就滋润!
白玉清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天师大人!”
许时春自来熟,“小玉儿太客气了,叫我春哥就好,这位是鹤明,你可随我一同叫他鹤哥儿。”
白玉清又小心翼翼偷看鹤明的眼色,发现他没有不悦,眼里含笑,便也放轻松些,低声喊了句:“春哥,鹤哥儿。”
“好了,天色已晚,今日就不打扰小玉儿了,我们就在隔壁,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们,明日卯时,楼下集合,随我们一起探查雪奴下落,今晚早点休息。”鹤明说完,提着许时春的后脖领出去。
“诶……我还有话想对小玉儿说……疼疼疼……”
两人说话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