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往事》妄思

13、第 13 章

　　清明一过，狼牙终于退兵了。

　　雁门关暂时有了重新修整的机会，原本在太原驻守的破阵营退了回来，改由先锋营和女卫营前往更替人手。

　　顾严与燕老三的编队则被留在雁门关继续值守。燕玉走的那天，雁门关又下起了雪，她交代顾严照顾好老三，便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开了。

　　天宝十四年，长安城。

　　长安西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卖花的小贩多了起来。除了迎春和海棠，还有从蜀中运来的含笑，各种花枝娇艳欲滴，引得人想要放在家中，迎接春天的到来。

　　水果摊旁边的杜仲卿盯着那不知名的东西半天，最后叫小厮买了一种叫葡萄的东西抱着走。

　　走在街上无所事事，看到了原来常去的携香坊门口立了一块牌子，上面红底黑字写了新酿出来的酒今日得售，想着父亲还没下朝，没到晚饭时候，就招呼着小厮回去，自己进了店里。

　　“哎，这不是杜公子吗！久仰久仰！”

　　刚迈一只脚进去，招呼客人的店家就瞧见了一身玉石，显露身份的卿哥，红豆大的眼珠子转了半天，想起来这位哥儿的身份，立马凑过去堆笑起脸上的肉，双手作礼，请他往里进。

　　“听说新酿的酒熟了。”卿哥兴致缺缺地说道。

　　“是是！去年备下，冬天就存起来的，就等着开春了酒香了，等着杜公子您这样的回头客来尝尝鲜不是？”

　　“楼上找个座。”

　　“得嘞，楼上请！”

　　卿哥往楼上走着，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携香坊是酒馆，携香顾名思义是酒香，整个长安西市，没人不知道这里的酒是最好吃的。

　　楼梯在进门左手，跟着上去，瞧见不少人在雅座里喝酒聊天，围栏边站了不少穿着襦裙的姑娘，瞧见卿哥，拿着扇子遮了遮脸，相互谈论他的俊俏模样。

　　小二带着他上了三楼，一开门，屋子里一股清香，桌上的瓷瓶插了花，微风吹来，卿哥闻到那是海棠的香气。

　　等着小二再敲门，手里端着的盘子里，出了一壶酒，就是些下酒的小菜。

　　卿哥没关门，又开了窗，他喜欢去闻风里的花香，许多路过的酒客，都要转头进去看看，不管面熟的面生的，瞧见他那腰上戴着的玉佩，也能一眼认出这个人身份显赫，绝不是那些西域来的美男子能比拟的。

　　他倒了一杯酒，望着窗外的长安城，静静地喝了一口。

　　良久，便有人从背后的屏风走了出来。

　　“公子好兴致。”

　　听见声音，卿哥没有多虑，只是将酒杯放下，他习武多年，早听见有人在里屋躲着，呼吸声再风里显得格外粗矿，他料想此人没有恶意，便随他得意，继续安静喝酒。

　　“清明一过，难得有不下雨的日子，想出来坐坐。”

　　“雨下了，才好洗干净那些脏东西。”

　　此人声音轻快，比寻常男子声音要略薄，仿佛是唱曲的伶人一般。

　　“阁下不是来与我聊节气的吧？”

　　“西域接连征战数月，终于传来了一件好事。吐蕃苏毗王子悉诺逻去吐蕃降唐。被封为怀义王，大唐皇帝还给赐了姓，为李。”

　　“哦？竟有这样的事情？”

　　卿哥一笑，这人还真是要跟他论政，便转过了身。

　　织锦屏风后头站着一个人，瞧不起面容，但能看见他黑发如墨，用银冠竖起，一身白衣如雪，衣摆缝了些青荷，他怀中抱着一把七弦琴，此人身姿如松，隔着屏风如玉如翠。

　　“杜公子离开雁北数月，自然是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了。”

　　卿哥皱了皱眉。

　　“我看先生是来坊中久了，闻着酒香就醉了，在此议论国事，不是杨家做派。”

　　琴师似乎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杜公子，雁门关如何，你当比我更清楚。只是我家主人有话要告知公子，命我前来传话罢了。”

　　卿哥嘲讽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身体不好，还是口齿不清，要你这位千里迢迢从江南来的琴师做传话的人。”

　　琴师愣了愣，笑了一声，没理会卿哥的话，继续说道：

　　“西域虽战事已缓，但雁门关接连数日遭到关外狼牙围攻，已是数日未有粮草送了。杨国忠献策大唐皇帝提拔安禄山，雁北安排的天策府骑兵也被调回了潼关，上面，可是要除了苍云军的权。”

　　卿哥听着他说的话，握紧了拳头，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纵使离开雁门关，除了会在家里听到父亲提起这些，长安城里消息流通迅速，没有什么瞒得住。

　　“你到底想说什么。”卿哥问道。

　　“杜公子，长安，不安。”

　　琴师说罢，抱着琴向他行了礼，便从侧门退了出去。

　　卿哥没去追，他坐在凳子上，清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过他因吃酒微红的脸庞，西市里叫卖的商贩，行人络绎不绝。

　　彼时的雁北，快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军医的帐里，给包扎的伤兵就未停下，不少来来往往的将士，有的头上绑着绷带，领了方子还没去拿药，就继续回堡里做事；有的冻伤了手，挑破水泡，疼得呲牙咧嘴，引来大夫叫人把他死死抓住，免得乱动。

　　帐子里生的火也是将息未息之间，就像那些躺着起不来的将士，大部分看上去睡着一样，有一部分，熬不过雁北的冬天。

　　“哎，楚昱，你手里那个怎么样了？”

　　从江南的大夫带着面罩，掀开其中一个军帐，走进帐中问道。

　　被叫楚昱的人一身紫衣，黑发如瀑，一双丹凤眼上挑，肩上还裹着貂绒做的披风。这是从太行山送来的货，如今能进入雁北地界的，除了太行山的霸刀山庄，也就只有流寇和流民了。

　　“还行，没给炸死。要不是他穿着的这身玄甲挡了大部分火药的冲击，这下半辈子就是个残废。”

　　“哎，杨贺。”楚昱问道，“咱们带来的药还足够吗？”

　　杨贺给屋子里躺着的人检查着伤口，抬起头想了想，说道：

　　“最多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就得求菩萨真人来了。”

　　“我看大罗神仙都不愿意来这地方吧？”

　　楚昱听他打趣不禁笑出了声，继续说道：

　　“三个月后就是夏至了，届时应该还会有商队来雁北。”

　　杨贺给手里的病人盖上被子，收拾好后，走到楚昱身边，看着他手里的针被一一擦拭干净，随后一根根插入躺着的这具人的身体。

　　“只靠着霸刀山庄往这里送是远远不够的，除了兵器，粮草，还有最基本的吃食，原来还能有面有粥有点菜，现在，一天也就两个馒头了。”

　　“关外被狼牙堵着，龙泉府的物资送不进来，关内也不知什么动向，竟然没有一只商队往这里走。”

　　“是啊……”

　　二人对视了一眼，杨贺皱着眉，摇了摇头。

　　“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

　　屋子里只听见人的呼吸，还有木头燃烧的崩裂声，杨贺看了看楚昱，又瞧了瞧帐子里的病人，发现屋子里似乎有地方漏风，吹进一阵凉风来。

　　楚昱叹了口气，继续手上扎着针，说道：

　　“瞎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其他的切勿多问。”

　　“我们跟着你师叔来，只是问诊看病，若是过多去管朝廷和苍云的纷争，倒霉的，就是咱们的脑袋。”

　　杨贺听罢瞪大了眼睛，四下环顾还有无除他二人能听懂这话的人，屋内只有重伤昏迷的人躺着，他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我这小命还是别葬在这雪地里吧。”

　　楚昱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

　　“怎么，怕你吹弹可破的脸被狼咬了啊？”

　　杨贺摸了摸自己的脸，神气地扬了扬头。

　　“那当然，我这张脸，可花了不少心思呢，来这都变糙了不少，还是江南水乡的软风好啊！”

　　楚昱抬头，打趣道：

　　“哎杨贺，虽然不是江南软风，但是阳气盛，也能补。”

　　杨贺愣了愣，挑了挑眉拍了拍楚昱的肩膀。

　　“你小心手里的针扎在他脑袋上，后半生就得给你补了。”

　　“放心，有好的，你先来。”

　　等着楚昱里最后一根针插进身体，借着烛火，杨贺这才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他一头黑发披散下来，被火烧过之后头发丝都是弯的。此人若不是鼻子还喘着气，杨贺都以为他是一具尸体。

　　火灼，箭伤，刀劈斧砍似乎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全身绑着绷带，三四层下依旧渗血，左手用木头固定了起来，剧烈爆炸产生的热量，让玄甲迅速融化，他冲击力撞飞出去后甲片扎进了肉里。

　　楚昱看着他闭着的眼睛，那粗糙的眉毛没有修理过，眼睫毛也是又黑又长，但眼皮有一道刀疤，他鬼使神差伸手去摸了一下，皮肤粗糙，疤痕也坑坑洼洼。

　　“希望你能撑到那时候。”楚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