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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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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年,春。
雁门关开春之后,就不再是带着寒意的风。那些腊梅花开了没有一晚,就匆匆凋谢了。顾严从守了一夜的城墙上换防下来,眨眼之间瞧见太阳从山头冒出来,下一刻回了账中,倒头就睡去。
苦守数月,靠着霸刀山庄唯一的一支补给粮队维持,不少人熬不到战场上临阵杀敌,就已经或冻死,或饿死在了这里。
顾严睡的帐子也已经十多天没有生过火了,他连甲也不愿意卸下来,仅仅靠着一张骆驼皮裹着。而在此之前,这帐子原先住的人,已经死在了守城的战役里,还不到两天。
流民知道了队伍中的困难,不再往雁门关涌入。留守在镇子里的人,将存粮拿出来,做粥做窝窝头,给苍云军送去,许多人挨不住饿,仍然是一人一份,顾严端了半碗粥,也拿了一个窝窝头,坐在校场边吃着。
瞧着流民里一个小姑娘还穿着草鞋,他本想将自己那双履给她,却见女卫营的女将士把她抱了起来,将自己的棉衣给她裹上。
他望着苍云堡,似乎只是静静趴在雪地里的狮子,这只狮子落单,孤身一人,雪将它曾经身上为了争夺领地的伤口遮掩,他在此趴着,遥望远方,却不知在等什么。
顾严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有多久,他只希望明天还能醒来时,还能看到太阳。
远在长安的杜仲卿,已经在家里又闷上了良久。
他不愿出门,听从母亲的话,辰时练武,沐浴后去书院听课,再回来跟父亲一起谈论今日所学课业,饭后陪母亲在院子里散步,还没到宵禁,就准备收拾歇息了。
李氏倒是不觉得惊讶,儿子陪在身边这些日子,已然让她满足,婚嫁之事再也没有提起过。每日里都随他性子,愿意陪自己便陪着,自己织着女红,听他与丈夫谈些家事,自己也乐在其中。
负责照顾他起居的侍女觉得惊讶。这个往日跟老爷对着干的小少爷,每每都是青天白日跑出去玩,不到东市打更,西市宵禁断不可能翻墙回来,突然如此听话懂事,倒是叫人觉得奇怪。
卿哥看着手里的书,抬头见采儿站在门口望着玉兰发呆,把笔架上未用过的的毛笔扔过去,整好砸在她脑袋上。
“哎哟!公子!”
采儿转过身,卿哥瞧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采儿,你盯着花,那花就能开了吗?”
采儿把笔拾起来,走进屋子里说道:
“公子,盯着花,花自然不会开啊,只是我看她的时候,心里已经知道它若开了是什么模样,不开又是什么模样了,便不期望花会不会开,只是打量它如今的模样罢了。”
卿哥愣住,打量着采儿,又把思绪收回来,望着自己桌上那一幅,陪父亲一起进宫时,中书侍郎送的夜宴图。
他手指触摸过那幅图上的墨,回想起中书侍郎迎面而来,行礼作揖面面俱到。
说起杨国忠为患之事捶胸顿足,谈笑杨贵妃为了吃荔枝,唐玄宗让人快马加鞭去岭南送来,累死几匹马儿笑意盎然,逗的几位大人仰天大笑。
中书侍郎瞧见自己,觉得面熟,便跟父亲聊了几句。
卿哥见他瞧着自己,笑意藏在脸上,随后便叫人递过来这幅图。
中书侍郎姓齐,曾是他幼时启蒙书院的先生。他记得这位侍郎在入朝为官之前,也是千岛湖相知山庄的一位商贾。
商贾为官,手握权财。
卿哥在想,这副画也是一样。
他知道中书侍郎不想与自己父亲有过节,讨好送礼也是寻常手段,而绕过父亲对自己好些,念些旧情,将来父亲定然不会在朝堂之上为难他,他自然也就有机会谨言一些不让父亲知道,又能有利自己的事情。
当然,父亲就算知道又如何,这图已经在自己手里了。
“公子?”
卿哥回过神,采儿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卿哥瞧见她身后的玉兰花未开,但微风吹来,让枝干摇摆。
“母亲在屋里吗?”
他突然起身,去屋子里找出新做的衣裳,套上履袜,采儿见他似是要出门,赶忙去寻来腰带。
“夫人今日一早便去庙会了,不过老爷在家,这会儿在正厅见客人。”
卿哥一愣,忽而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屋子,冷静下来。
对了,自己是在长安,不是雁门关。凡事不再需要汇报,也不需要给将军商量。
见采儿还拿着腰带,便打开手让她给自己系上,收拾了仪容,便跟采儿一起去了正厅。
刚走过回廊,就听见屋内谈话,那爽朗的笑声一听,卿哥便知道,是谢家的人来了。
“杜兄近日在皇上面前,可是让那顾家的小子吃尽苦头啊,小弟很是佩服,哈哈哈哈!”
“谢兄,过奖了。”
卿哥挥了挥手,采儿便会意,退了下去。
“哎,我说你今日可真是,狠狠打了杨国忠那小儿的脸啊!他谏言有误,无人知会,便只有你敢借这诸葛亮的典故说他一顿!好!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谢侍郎笑得眼睛边上都是褶子,嘴角也乐开了花,杜父便只是拿着茶喝了一口,见门外站着人,便叫了一声。
“临安,怎地在门口站着?”
听见父亲叫自己的字,卿哥理了理衣服,掀开幔帘走进去。
“父亲,谢伯伯。”
谢侍郎倒是杜家的常客,不过,常年不见杜家的儿子在身边,今日也算孩子长大之后第一次见面。
卿哥礼貌行礼,点了点头说道:
“想起午时要来给父亲请安,见父亲还在待客,便在门外候着。”
卿哥直起身,瞧见谢侍郎身边站着一位手持玉扇,衣着素净的男子。
“哎哟杜兄,你儿子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我这可是全长安,头一个见着你儿子的人了吧?”
卿哥想了想,有记忆起便在书院读书,对这些朝廷里的人物一点印象也没有。
“谢伯伯好。”
“哎哎,好,好贤侄!”
卿哥老实地行了礼,便规规矩矩站到父亲身边。
杜父与谢侍郎聊着天,卿哥看了谢侍郎身边的男人好几眼,最后一转眼,对上他的眼神,眼含笑意却不胜寒,似冰一样刺了自己一眼。
“临安,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可是扬州来的先生!他的琴,可是一绝!”
“在下杨知遥,见过杜公子。”
卿哥听罢,挑了挑眉,便立刻低头示意。
这人便是前几日在携香坊来找自己的人。
“临安,杨琴师久居江南,第一次来长安,想来还没逛过。正巧,你娘定的东西到了,你便去西市一趟,顺便带着他逛四处看看。”
“是,父亲。”
卿哥一抬手,杨知遥便识趣地行了礼,随着卿哥走出了府邸。
瞧着他们一走,杜父与谢侍郎对视一眼,二人便起身去了杜府的书房。
房门一关,杜父和谢侍郎都沉下脸来。
“今日中书侍郎真是太鲁莽了,怎敢当着圣上的面参节度使一本!”
谢侍郎低声急言,杜父走到书案前坐下,看着桌上那封染血的信,皱起了眉。
“杜兄,你当时在场,也瞧见了,龙颜大怒啊!若你不出声,他的脑袋一掉,咱们在朝中便无人可用了!”
“杨家一定是掌握了节度使想造反的证据,才敢说那话。看来民间,已经有所行动了。”
谢侍郎本来沾在椅子上的屁股,立刻跳了起来。
“证据?皇家的颜面就是证据!”
他急步走到杜父面前,两只手一拍一放,方才的笑意全无,紧张的疾言厉色起来。
“杜兄,你我而立之年时,意气风发,励志要守卫这李唐江山,一晃十几载,见证了大唐繁荣昌盛,也家国美满。如今内忧外患,朝堂争斗,我们早已不是当年意气用事的年纪……该为自己想想了。”
杜父抬起头,看了看谢侍郎,深深叹了一口气。
“谢兄,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年,进京赶考的场景。”
谢侍郎站在门口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咱们当年,一心只希望金榜题名,报效朝廷。是大唐盛世,给了我们机会,让我们能够读书习字,能够走到今天,让你我能如此高枕无忧,如今这样说话。”
“可若是你我坚守的家国,被外人踏破门槛,被异族篡夺踏步……家国不在,何谈你我?”
谢侍郎听罢,被杜父这段话一惊,他转过身,杜父拿起那封染血的信,谢侍郎顿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何才好。
“这封信是凌雪阁寄来的。听说那凌雪阁的弟子从雁门关一路南下,突破重重包围,将信护在心口,最后一口气送到长安,托人拿来这里。”
杜父站起来,走到谢侍郎面前,眼含热泪说道:
“谢兄,年轻一辈,不乏知世莫过你我之人。若是再选一次,你可还愿再走这一遭?”
谢侍郎听罢,恭恭敬敬地行礼作揖,握拳说道:
“某,愿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