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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价值三千两的咳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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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昕攥着手里最后一块碎银子,指尖掐得生疼。
胭脂水粉的香气混杂着汗味在午后的空气里发酵,她站在扬州城最繁华的街市口,看着对面“沈氏银铺”鎏金的招牌,眼神冷得像腊月里的冰碴子。三天前,那还是上官家的产业。现在,它是她未婚夫沈砚家的了。
“听说了吗?上官家彻底败啦!”
“啧啧,当年可是扬州首富,这才几年……”
“还不是那个上官昕克死的?八字太硬,克父克母克家业,谁沾谁倒霉!”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往耳朵里钻。上官昕挺直了背脊,身上那件半旧的湖绉裙依然被她穿得风华摄人。眉眼是秾丽的画,唇瓣是含毒的朱,即便落魄至此,通身的气度依旧让周遭的脂粉颜色都显得俗气。她轻轻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旁边一家不起眼的当铺。
“活当。”她将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玉佩放在柜台上,声音平静,“三百两。”
伙计眼睛一亮,刚要去拿,后帘一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踱了出来,皮笑肉不笑:“上官小姐,您这玉佩,最多一百五十两。”
上官昕抬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去:“陈掌柜,这玉佩值三百两,你心里清楚。”
陈掌柜搓着手:“今时不同往日嘛,上官小姐,您也知道,您这名声……收了您的东西,我们也担着风险呢。”他刻意压低声音,“听说沈家少爷,马上就要娶知府千金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上官昕纤细的手指搭在冰凉的柜台上,缓缓收紧。原来在这儿等着她。沈砚,吞了她家最后一点产业还不够,还要赶尽杀绝,连她典当东西的路子都堵死。
她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
她不耐地回头,看见一个身影逆着光靠在门框上。那人身形很高,却瘦得有些脱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背脊微驼,用一方素白帕子掩着唇,咳得肩头都在颤。阳光勾勒出他过于清晰的侧脸轮廓,苍白,却有一种奇异的、残存的风骨。
“对不住……”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声音沙哑得厉害,抬起眼来看向陈掌柜,“掌柜的,我这方古砚,您再看看,五十两……三十两也行。”
他递过去的是一方松烟古砚,包浆温润,隐有宝光。
上官昕目光一凝。她从小在金山银海里泡大,眼力毒辣,那方砚,绝对值三百两以上。
陈掌柜却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谢黎易,说了你这破砚台不值钱!一个病痨鬼,天天来纠缠,晦气不晦气!”
名叫谢黎易的男人眼神黯淡下去,又是一连串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那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上官昕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谢黎易。
她听过这个名字。扬州城的笑柄,一个父母双亡、家道中落、还身患重疾的穷书生,据说活不过这个冬天。最重要的是,他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倏地钻进了她的脑海。
快,准,狠。
她需要一笔启动资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需要摆脱“上官昕”这个名字带来的所有麻烦和追杀,需要一块跳板,让她能重新爬回那个吃人的富贵场。
而这个快要病死的男人,完美地符合所有条件。
她深吸一口气,再看向陈掌柜时,脸上已挂上了无可挑剔的、甚至带着几分倨傲的笑容:“陈掌柜,这块玉佩,三百两,死当。”
不等陈掌柜反驳,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那方古砚上,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评论今天的天气:“这方‘紫玉虹光’,松烟砚里的极品,市价至少四百两。你坑他,是打量着他快死了,没人替他出头?”
陈掌柜脸色猛地一变。
谢黎易也抬起头,那双因为病痛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眸子,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亮光,看向上官昕。
上官昕没看他,只盯着陈掌柜,笑容甜得像蜜,眼神却冷得像刀:“一百五十两收我的玉佩,转手就能翻一倍。四百两吞了他的砚台,够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吧?陈掌柜,做生意这么黑,不怕晚上睡觉,鬼敲门吗?”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压迫感。周围不知何时聚拢了几个看客,对着陈掌柜指指点点。
陈掌柜额头冒汗,脸色阵青阵白。他没想到上官昕都到这地步了,眼力还这么毒,气势还这么足。他更怕这“紫玉虹光”的名头传出去,坏了他铺子的名声。
“上官小姐说笑了,说笑了……”他慌忙挤出一个笑,一把抓过上官昕的玉佩,飞快地点出三张百两银票推过来,“三百两,死当!立契!”
他又转向谢黎易,几乎是抢过那方砚台,塞过去五十两银子:“谢公子,您的砚台,五十两!成交!”
上官昕慢条斯理地收起银票,折好,放入袖中。然后,她走到仍在微微喘息的谢黎易面前。
他很高,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混杂着一丝清冽的墨香。他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睫毛很长,垂下时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唯有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隐忍的倔强。
“谢公子,”她开口,声音不高不低,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见,“五十两,够你抓几副药?”
谢黎易握着手里的银子,指节泛白,又是一阵低咳。
上官昕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给你三千两。买你这个人,做我的夫君。”
周围瞬间死寂。
所有看客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谢黎易猛地抬眼看她,瞳孔似乎缩了一下,里面翻涌着震惊、困惑,以及更深沉的、看不懂的东西。
上官昕无视周遭的目光,继续低声,语速快而冷静:“不是真夫妻。你只需给我一个‘谢夫人’的名分,陪我演一场戏。三千两,事成之后,你我两清,各自婚嫁,互不相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补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务实:“当然,你若在这期间病故,三千两我会烧给你,算是提前给你的……奠仪。”
风吹过当铺门口悬挂的布幌,扑啦啦地响。
谢黎易看着她,看了很久。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即使带着病气,也难掩其原本的清俊轮廓。那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凝聚,又散开。
然后,他哑声开口,问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姑娘需要我……咳……‘活’多久?”
上官昕挑眉。很上道。
“至少一年。”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
一刻钟后,上官昕拿着新鲜出炉的婚书,带着她新鲜出炉的、价值三千两的夫君,走出了那家当铺。
婚书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空白样式,只需填上名字籍贯。她没用自己的本名,用了母亲那边的姓氏化名“姜昕”,而谢黎易,倒是实打实的真名实姓。
看着婚书上并排的两个名字,上官昕有种不真实感。她就这么……把自己嫁了?嫁给一个只见了一面、随时可能断气的病秧子?
但指尖袖中那三张百两银票的质感提醒她,这是目前最快、最有效的破局之法。沈砚和那些落井下石的族人,绝不会想到,骄傲的上官昕,会用这种方式金蝉脱壳。
她侧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泛着青紫色。那方素白帕子又掩到了唇边,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还能走吗?”她问,语气里没什么温度。
谢黎易停下脚步,靠在路边一棵柳树下喘气,摇了摇头,声音气若游丝:“姑……娘子,可否容我……歇息片刻?”
那声“娘子”叫得极其自然,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上官昕心头莫名一梗。她打量着这个名义上的夫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伪装的痕迹。但他看起来真的太病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虚弱,装是装不出来的。
或许是她多心了。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什么威胁?
“我们在前面巷子赁了个小院,”她指了指方向,“再坚持一下。”
她没伸手扶他,只放慢了脚步。谢黎易扶着柳树干,缓了好一会儿,才一步步跟了上来。
刚到巷口,几个彪形大汉就堵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抱着胳膊,冷笑地看着上官昕。
“上官小姐,让我们好找啊。”
是沈家养的打手头子,赵虎。
上官昕脚步一顿,将谢黎易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挡了挡,面上却绽开一个明媚又疏离的笑:“赵护卫,有事?”
“沈少爷请您过去一趟。”赵虎目光淫邪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您这悄悄地就要嫁人了,少爷心里可不痛快。”
“不痛快?”上官昕挑眉,笑意更浓,眼底却结了一层冰,“沈砚吞了我上官家最后一间铺子,转手就要娶知府千金,他有什么不痛快?”
“少废话!跟我们走!”赵虎伸手就来抓她手腕。
上官昕没动。
就在赵虎的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咳出心脏来的声音。
“咳咳咳——呕——”
谢黎易整个人蜷缩起来,扶着墙壁,猛地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鲜血溅在青石板上,触目惊心。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一愣。
赵虎的手僵在半空。
谢黎易抬起苍白的脸,唇边还挂着血丝,他看着赵虎,气若游丝,眼神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歉意:“对不住……这位好汉……我、我这病……咳咳……痨病,传染……”
“痨病”两个字像是有魔力,赵虎和他身后的打手们脸色骤变,齐刷刷地后退了好几步,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嫌恶。
痨病,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死亡的代名词,而且传染性极强。
上官昕也愣住了。她看着地上那摊血,又看看仿佛随时会倒下死去的谢黎易,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是巧合?还是他……
她来不及细想,立刻抓住机会,脸上适时地露出悲戚和慌乱:“夫君!夫君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啊!”她转向赵虎,声音带着哭腔,“赵护卫,我夫君他……他病得厉害,我得赶紧带他回去吃药,求求你们,让让路吧!”
赵虎看着谢黎易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再想想“痨病”的可怕,哪里还敢阻拦,恨不得立刻离得远远的。他嫌恶地挥挥手:“滚滚滚!真他妈晦气!”
上官昕立刻“搀扶”住谢黎易,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快速走进了小巷。直到拐过弯,脱离了那些人的视线,她才猛地松开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后背,惊出了一层细汗。
她转头,看向旁边同样靠着墙喘息的男人。他闭着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你刚才……”她迟疑地开口。
谢黎易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虚弱的混沌,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吓到……娘子了?老毛病……咳咳……一时情急……”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
上官昕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压下心头的疑虑。无论如何,他刚才确实帮了她。
“演技不错。”她淡淡评价了一句,转身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木门,“到了。”
这是一个一进的小院,狭窄,简陋,但还算干净。这是她用最后一点首饰租下的,原本只是想找个暂时的藏身之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还多了一个“男主人”。
院子里有口井,旁边放着一个小泥炉和药罐。
上官昕把谢黎易安置在唯一的卧房里那张硬板床上,然后去院中打水,生火。
她做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想她上官昕,曾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何曾做过这些粗活。火星溅到手背上,烫出一个红点,她只是皱了皱眉,继续捣鼓那该死的火折子。
好不容易把火生起来,坐上装满水的药罐,她看着跳跃的火苗,有些出神。
三千两,买一个身份,一个掩护。
值得。
只是……屋里那个男人。
她回头,透过开着的房门,能看到谢黎易侧躺在床上的背影,清瘦,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他到底是个真正的倒霉病鬼,还是……
药罐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夜深人静。
简陋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上官昕坐在窗边的旧榻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看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绢布。那是她凭借记忆,默写出的上官家遍布江南的人脉关系网和部分隐秘的资产分布。烛火在她明艳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床上,谢黎易似乎睡着了,呼吸微弱而均匀。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昕感到倦意袭来,吹熄了灯,和衣在榻上躺下。
黑暗中,万籁俱寂。
就在上官昕意识逐渐模糊,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衣料摩擦声,让她瞬间惊醒。
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保持着原有的频率,只是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锐利的目光投向床的方向。
黑暗中,隐约可见那个原本应该沉睡的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
他没有点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手。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吝啬地投下一缕微光,恰好照亮了他的一半侧脸。
没有病痛,没有虚弱。
那张苍白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沉静如水,深不见底。仿佛蛰伏在暗夜里的猎手,冷静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那方素白的帕子,一点一点,擦过自己的唇角。
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与这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矜贵。
上官昕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捕捉着黑暗中最细微的声响。
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价值三千两的、看似随时会死去的夫君。
那个在黑暗中,仿佛换了一个人的男人。
窗外,传来更夫敲响三更的梆子声,悠长,空寂。
谢黎易终于动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上官昕躺着的方向。
上官昕立刻紧闭双眼,将呼吸放得更沉,伪装成熟睡的样子。
那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了。
她听到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是他重新躺了回去。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窗外偶尔响起的虫鸣。
但上官昕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个她花钱买来的夫君,这个她以为命不久矣的棋子,恐怕……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的三千两,买的或许不是一块跳板,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