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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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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里,冷气开得十足,寒意像无形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我选了最靠后的一个位置,将自己半隐在立柱的阴影里。
公司并未安排我参加慰问,但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同情,我还是主动来了。或许是因为那个骄阳当头的中午,我在她坠落的地点附近,曾对着电话编造过一个成了真的谎言。
前方黑纱环绕的遗照里,那张年轻的脸被定格成永恒的微笑。
我和她不是一个部门的,只在茶水间有过几面之缘,不算熟识。记得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温柔的弧度。
真是可惜了。
我无声叹息,目光掠过两侧层层叠叠的花圈。白菊和□□交织,挽联上的墨迹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哀乐低回,如泣如诉。前排亲属中,几位年长的女性眼眶红肿,不住地用纸巾掖着眼角,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男人们大多沉默着,目光低垂,唯有一个捧着百合的年轻男人格外醒目。他死死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眼泪无声滑落。
随着同事们排着队,依次上前,我也连忙收回视线,跟在他们后头,深深地鞠下三个躬。
他们快步走到家属面前,低声说着“节哀”、“保重”。那些机械的点头回应里,眼神空洞得令人担忧。
安慰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同事们又默默退回角落,三五成群地站着,细碎的议论飘进耳中:
“……真没想到她会走这条路。”
“听说是因为怀孕了,领导觉得她后续没办法承担高强度工作,产假又会耽误很多时间……最近项目奖金分配和晋升都……你们懂的,想让她主动离职嘛。”
“不至于吧?我看她平时挺能忍的,而且性格也很外向开朗啊,是不是受到孕激素的影响,情绪不稳定,太敏感了?”
“谁知道呢?离职了就回去做全职太太嘛,反正都怀孕了……唉,可惜了。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这些轻飘飘的词语,像灰尘一样,试图覆盖住一个生命骤然坠落的沉重真相。
我默默退开几步,胸口堵得发慌,站得离同事们远了些。
他们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堂而皇之地将所有过错推给逝者,仿佛她的死亡只是她自己的选择。
记忆里那场深夜法事浮现在眼前——那些垂首恭谨的脸庞,那些心照不宣的沉默。
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的推手是谁,可是没有人会去追究。在这个职场里,女性不过是可供磋磨的垫脚石。太硌脚的被磨平,太突兀的被抛弃,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这些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者又怎会关心一块无关紧要的缺失。
“你们几个别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尖锐的女声突然打断窃窃私语,
“我们什么时候容易过?结婚了,担心你重心转移;不结婚,又认定你迟早要结;有孩子,嫌弃你精力不济;没孩子,怀疑你随时会生……”
这套说辞太过熟悉,熟悉到几乎要让人信服这就是世界的真理。我时常听带我的女前辈们提起,安慰我,也安慰她们自己。
总有无数双眼睛在丈量着我们是否“划算”,是否“圆润”,是否能够成为一块合格的“材料”。
心中涌起的巨浪已然无法止息,不断拍打在我即将溃堤的心防上。
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慌忙抬手去擦,模糊的视线中,却有一道黑影逐渐变得清晰。
“需要纸吗?”
我拭泪的手一顿,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巾:
“啊,谢谢。”
低下头轻声道谢,我听他继续问道:
“你是青曼的朋友?”
“不是……”
我摇了摇头,
“我是她的同事。”
“不好意思唐突了,只是见到你很伤心,我还以为你跟青曼关系很好……”
我没敢抬头,心底泛起一丝心虚。
虽说我的泪水并不全然是鳄鱼的眼泪,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兔死狐悲的自怜而已。
我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在这场悲伤的葬礼上,窥见了自己的结局,不免伤怀。
或许所有试图在规则中挣扎的女性,最终都逃不过被同化、被排斥、或是被毁灭的命运。
到底要变得多尖锐才能打破这一切呢?到头来,也不过是刺破谁的脚板底,沾上一身污秽。
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手中的纸巾已经湿透。有限的视野里,只能看见站在对面的人垮着的半个肩膀。
“我是青曼的未婚夫,我们本来打算国庆结婚的。”
男人声音嘶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她最喜欢百合花了……”
他低下头轻嗅怀中的那捧花束,指尖微微发抖。
原来这位热心过了头的年轻男人是逝者的未婚夫,难怪他那么伤心,却又与其他亲属格格不入。
但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了一直纠缠我的男人,他的作秀也如这般,叫人分辨不出真情假意。
我没有了解陌生人爱情故事的习惯,也不想知道这些,但他主动提起,只能客套地应一句:
“节哀顺变。”
他却接着自顾自介绍起来:
“我叫沈蹇,方便……”
我抽了下鼻子,将纸巾折好放进口袋,适时打断了他的话:
“抱歉,沈先生,我该和同事们一起走了,告辞。”
不等他回应或是挽留,我转身朝外走去。
这趟行程除了负面情绪一无所获,还险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离开这个阴冷之地,却在门口险些撞上一群黄袍僧人。
他们大概是来念经的,却个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没少破戒。
唯有最后面那位身形瘦削,侧影莫名有些熟悉。
我心头一跳,走近了几步,眯起眼睛细看——
果然是那位在公司天台做法事的大师!可是他怎么从道士变成和尚了?
他察觉到我的注视,抬头望来。还是那张精瘦的脸,只是身上的装扮略有不同,头上多了顶姜黄色的小圆帽。
“大师?”
我迟疑地开口。
他看着我,眨眨眼睛,随即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神色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市井精明:
“女施主,又是你。看来尘缘未了,烦恼未消啊。”
瞧着他这身突兀的装扮,我的满腹疑惑与求助之语瞬间哽在喉间。
下意识隔着衣物摸了摸口袋里的木牌,那所谓的“宁神”效果,实在是微乎其微。
“大师,您这是……转行了?”
“施主此言差矣。”
他坦然一笑,没有半分被识破的窘迫,反而很是理直气壮,
“现在就业形式这么差,贫僧不过是找了个短时兼职罢了。况且……万法同源。人家请和尚念经,我就是和尚,请道士做法,我就是道士。重要的是解决问题的诚心,不是身上的这层皮。”
“好吧……”
我被这番诡辩噎得无言以对,
“但是大师,您的正职工作也不怎么专业,那个木牌……并没什么用。”
“无用便是无用。”
大师闻言挑眉,他慢悠悠地捻动佛珠,
“施主你,并未受到实质侵害,不是吗?”
我怔在原地。
“那东西,因你心念而起,依附于你的恐惧与渴望。它若要害你,早已动手。既然未曾动手,说明它目前所求,并非你的性命。外物之力,如何能干涉你内心所生之相?”
他看着我,目光似乎能穿透我对他的不信任,看到我强装之下的镇定与内心深处的迷茫挣扎,
“重点,还是要靠你自己,不放下那些欲望,它就永远不会消失。外物,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你若心不安,戴什么都没用。”
欲望……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混乱的思绪上。
我以为自己只是恐惧那个男人,渴望摆脱他。可是否也在不知不觉间,依赖着他带来的便利与缓冲,贪恋着他替我抵抗的那些压力?
“多谢大师。”
我心情复杂地道了谢,转身想要离开,却突然想起了那巧合之事,连忙又叫住已经跟上队伍的大师:
“等等。”
快步上前,我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
“这位逝者的死因……”
“哀大莫于心死。”
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只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身后,传来他低低的念经声。
坐上地铁,封闭又安静的空间让我的思绪变得格外清晰。
靠上椅背,我盯着对面的空座椅出神。
不再纠结那块木牌的效用,也不再徒劳地想要找到那男人的破绽。
地铁在隧道中穿行,车窗上映出我苍白的脸。
这张脸,渐渐与灵堂遗照中温柔的微笑重叠在一起。
霎时惊出一声冷汗,我猛地低下头去,呼吸被疯狂的心跳夺走。
我突然明白,等待救赎本身就是一种屈服。如果连自己的战场都不敢踏上,那我与那些沉默地注视着她坠落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大师的话虽然神神叨叨,但有一点说对了。
外力无用,无论是警察、法器,还是别人的理解。
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只是,这条独行的路,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地铁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只有我站在原地,被推搡着、路过着,像一个被遗忘在站台的行李。
箱子里面装满了恐惧、欲望还有那个永远微笑着的怪物,却找不到一张属于我的车票。
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面对是怎样的世界。
孤独、无助和悲伤又是如此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