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下》井九猫

14、雨夜与未尽的诗

　　天气说变就变。傍晚时分，原本只是阴沉的天色，在林晚星驾车离开学校不久后，骤然泼洒下密集的雨点。起初只是噼啪作响，很快便连成一片滂沱的雨幕，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雨刷器徒劳地在车前窗左右摇摆，勉强划开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区域，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
　　林晚星要去城东的一家特色书店取一本预定了许久的古籍影印本。这条路她不算太熟，导航的指示在嘈杂的雨声和模糊的视野中显得有些混乱。在一个需要转弯的路口，她稍微迟疑了一下，车轮似乎碾过了什么，车身猛地一颠，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异响，引擎发出一阵无力的喘息后，彻底熄火了。
　　她尝试再次点火，只有启动机徒劳的“咔咔”声。仪表盘上亮起了几个她不认识的警示灯。车外是倾盆大雨和呼啸而过的车流，溅起的水花拍打着车门。车内，只有她一个人，以及越来越浓的无助和恐慌。她被困在了这里，在这个陌生的路口，在这个糟糕的雨夜。
　　手机信号也变得断断续续。她试图查找道路救援电话，手指却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一种熟悉的、被世界遗弃的孤立感将她紧紧包裹。每一次独自面对困境时，那种源自沈逾离开后的空洞与脆弱就会加倍地涌现出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划开了手机通讯录，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指尖就落在了那个已经变得无比熟悉的星空头像上。电话拨了出去，她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着里面传来的、一声接一声的、漫长得令人心焦的等待音。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通了。
　　“林老师？”江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异常安静，反而衬得他那声带着询问的呼唤格外清晰。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林晚星一直紧绷的神经像是突然被剪断了一根，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委屈：“江辰……我的车，在路上抛锚了……在一个路口，我……我不知道具体是哪里，雨太大了……”
　　“别慌。”他的声音沉稳，没有丝毫犹豫，“告诉我你能看到什么路牌，或者旁边有什么明显的建筑。打开手机定位，把实时位置共享给我。”
　　他的镇定像一块投入汹涌心湖的巨石，瞬间压下了翻腾的恐慌。林晚星依言照做，努力辨认着窗外模糊的标识，断断续续地描述着。共享位置成功发送。
　　“待在车里，锁好车门，打开双闪。我马上到。”他的语速比平时稍快，但依旧条理分明。电话没有挂断，她能隐约听到他那边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拿起钥匙的碰撞声，以及推开门的轻微响动。这种通过声音连接的、他正在赶来的感觉，奇异地抚慰了她焦灼的心。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在大雨和孤立无援的境地里，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当一道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稳稳地停在她的车后方时，林晚星几乎要落下泪来。
　　车门被拉开，带着一身湿冷水汽的江辰坐了进来。他的头发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黑发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他没有多问，先是快速检查了一下车辆状况，确认无法现场启动后，便利落地联系了拖车。
　　“拖车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雨太大，路况不好。”他挂断电话，看向她，“我们得在车里等一会儿。”
　　狭小的车厢成为了暴风雨中唯一的孤岛。车外是喧嚣混沌的世界，车内是两人之间沉默而微妙的空气。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和车窗，像无数面小鼓在同时擂响，反而衬得车内更加安静。林晚星能清晰地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带来的、混合着雨水清冽和自身干净气息的味道。
　　她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侧脸轮廓，看着他沉默地注视着窗外的雨幕，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安宁。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依赖、感激、好奇，以及那份因拼图而起的、悬而未决的疑虑，在此刻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交织成一股强烈的冲动。
　　“江辰，”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的包裹下显得有些轻，却异常清晰，“我一直很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接受那样一份……看起来那么荒唐的协议？为什么是我？”
　　江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依旧看着窗外，仿佛那连绵的雨幕有着无限的吸引力。他的喉结轻轻滚动。
　　“我……需要那份工作。”他回答，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
　　“需要工作的人很多，”林晚星不肯放弃，目光紧紧锁住他的侧影，“但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接近一个……像我当时那样状态糟糕的人，并不多。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总是很复杂。你帮我修东西，解决麻烦，记得我所有的喜好……甚至，”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上，“我在你身上，总能看到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之人的影子”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江辰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她。车内的灯光昏暗，他的眼眸却深得像此刻窗外的夜，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感，痛苦、挣扎、渴望，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温柔。那眼神如此赤裸，毫无防备，让林晚星的心脏骤然紧缩。
　　“为什么你会选择我？”她执着地追问，不肯移开视线。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而沙哑的声音：
　　“因为……只有在靠近你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真的活着。”
　　这句话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晦暗不明的角落，也狠狠击中了林晚星。它近乎一句告白，却又承载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沉重。不是喜悦，不是甜蜜，而是一种带着痛楚的、近乎卑微的确认。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巨大的惊雷猛然在头顶炸响，震得车身都仿佛随之晃动。刺眼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江辰骤然清醒和克制的脸。
　　那声雷鸣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眼中汹涌的情感，也打断了这危险而真挚的对话。他猛地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侧脸的线条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只是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林晚星怔怔地看着他，那句“才感觉自己是真活着”的话语，混合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她心中有万千疑问，却在他重新筑起的屏障前，无法再问出口。
　　拖车终于在雨幕中闪烁着黄灯到来。后续的一切，江辰都处理得冷静而高效，联系修理厂，打车送她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雨势渐小，但车内的气氛却比来时更加复杂难言。他送她到公寓楼下，撑开伞，依旧将伞面坚定不移地倾向她这一边。
　　“早点休息。”他站在单元门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平稳，仿佛车上那一幕从未发生。
　　林晚星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另一边肩膀，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她转身上楼，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在这个雨夜，已经不一样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踏入了一片朦胧的、被那句话和那道雷声共同界定出的，全新的、未命名的领域。
　　……
　　几乎就在林晚星到家，心神未定地换下潮湿外套的同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苏晓发的一条社交动态，没有配图，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头重脚轻，感觉身体被掏空……[晕]」
　　几乎是前后脚，她看到陆子昂在苏晓动态下面的评论。没有称呼，没有问候，直接是一段关于感冒病程的客观描述：
　　「普通感冒为自限性疾病，病程通常5-7日，症状高峰多出现于前72小时内，伴随鼻塞、咽痛、乏力属常见现象，通常无需特殊干预，保证休息与水分摄入即可。」
　　信息冷静、客观，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像一段从医学教科书上直接摘录下来的文字。
　　林晚星看着这条信息，几乎能想象出苏晓收到它时，那副哭笑不得、又想吐槽又觉得无力的表情。她摇了摇头，将手机放到一边，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刚才那辆抛锚的车里，飘回了江辰那双在雷光映照下、充满了痛苦与渴望的眼睛。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