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下》井九猫

27、理性的终极浪漫

　　栖南山的清晨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清醒些。鸟鸣清脆，穿过薄雾，江水的流淌声也显得格外清晰。木屋里，林晚星的脚踝在江辰找来的草药和陆子昂专业的处理下，已经好了大半，虽然还不能剧烈运动，但正常行走已无大碍。
　　早餐是江辰用自己种的蔬菜和村里换来的米熬的粥，简单却温暖。四人围坐在木屋外的小木桌旁，气氛比起前几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缓和，但苏晓和陆子昂之间，那份无形的隔阂依旧存在，像一层透明的薄膜，看得见，摸不着，阻碍着真实的交流。苏晓低头专注地喝着粥，避免与陆子昂有任何视线接触；陆子昂则坐姿端正，进食动作一丝不苟，目光偶尔会掠过苏晓，却也只是短暂停留，不曾开口。
　　一种微妙的、亟待打破的僵持感在空气中弥漫。
　　饭后，江辰看了看天色，对林晚星说：“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附近走走？有个地方，能看到江拐弯的全景。”他的眼神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想要与她分享这片天地的心意。
　　林晚星立刻领会，她看向苏晓和陆子昂，语气自然：“晓晓，陆医生，你们……要一起吗？”
　　苏晓几乎立刻摇头，晃了晃手机：“啊，不了，我正好要处理一下工作上的邮件，信号时好时坏的，得抓紧时间。”她找了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陆子昂也微微颔首，理由同样充分：“我需要整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和医疗记录。”
　　心照不宣的，两对人被分隔开来。江辰小心地搀扶着林晚星，两人沿着屋后另一条更平缓的小路，慢慢向山坡上走去。
　　木屋前，顿时只剩下苏晓和陆子昂。空气仿佛瞬间凝结，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苏晓觉得浑身不自在，干脆起身，借口说要回屋里找点东西，避开了这令人尴尬的独处。
　　陆子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静坐了几分钟，然后也站起身，走向自己停在稍远处的越野车。
　　苏晓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才重新走出来，却发现陆子昂并不在原地。她正疑惑，却见他的越野车车门打开，陆子昂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轻薄款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便捷投影仪，步伐沉稳地朝她走来。
　　苏晓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一拍，下意识地想再次避开。
　　“苏小姐。”陆子昂在她转身前开口，叫住了她。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
　　苏晓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摆出疏离而客气的表情：“陆医生，有事？”她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电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
　　陆子昂走到她面前，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冒犯，又确保了对话的私密性。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熟练地接上了旁边一个便携的小型投影仪——这显然是他常备的办公设备之一。
　　一束光投射在木屋洁净的、浅褐色的木板墙壁上。
　　苏晓更加困惑了，蹙起眉头：“陆医生，你这是……？”
　　陆子昂操作着电脑，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同时也落在投影画面上。他的侧脸线条在投影仪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冷峻，但微微滚动的喉结，泄露了一丝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苏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通过刻意调整，显得更加清晰和……正式，“关于我们之前的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误解和效率低下问题，我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复盘分析。”
　　苏晓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复盘分析？他用做项目总结的语气来谈他们之间那段……乱七八糟的关系？
　　投影屏幕上，出现了第一张PPT。标题是冷静无比的宋体字：「系统错误分析报告（人际交互模块：苏晓-陆子昂）」。
　　苏晓看着那个标题，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又好气又好笑，感觉荒谬到了极点。
　　陆子昂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复杂的面部表情，用他那如同在学术报告厅做陈述的语调，开始了他的“汇报”：
　　“首先，是基于初始认知偏差导致的判断失误。”他切换了一张图表，上面竟然还有简单的数据模型，“初期，我将你的行为模式简单归类为‘非理性冲动’与‘低效社交投入’，忽略了行为背后的情感驱动因素及其独特性。例如，送花、送便当等行为，其核心价值并非物品本身，而在于其承载的‘表达意图’。我错误地使用了‘实用性’和‘效率’作为唯一衡量标准，导致了误判。”
　　他指着图表上的某个节点，语气严肃：“这里，是我犯的第一个关键错误。未能识别情感表达方式的多样性。”
　　苏晓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她抱着胳膊，看着墙壁上那些冰冷的图表和术语，心里五味杂陈。这算怎么回事？
　　“其次，是外部干扰因素处理失当。”陆子昂切换到了下一张PPT，上面列出了几个时间点和事件简述，赫然包括了秦羽几次“恰好”出现的记录，“在关键决策节点，未能及时识别并排除非客观因素的干扰，导致信息传递扭曲，最终输出了错误的反馈信号——即，让你产生了误会。”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开，看向了苏晓，眼神里是纯粹的认真：“这是一个严重的BUG。我对此负有全部责任。”
　　BUG……苏晓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陆子昂的声音稍微低沉了一些，他切换到了最后一张PPT，这张的标题是「系统优化与重构提案」，“基于以上分析，我认识到原有的交互方式存在根本性缺陷，无法适配……复杂性更高的人际情感连接需求。”
　　他操作鼠标，PPT上开始逐条显示新的“提案”：
　　「1. 修正认知，将‘苏晓’视为独立、复杂、且具有高价值的情感交互个体。」
　　「2. 清除所有的外部干扰（已执行）。」
　　「3. 重新定义交互目标：从‘避免低效社交’调整为‘尝试建立稳定、长期、且互信的情感链接’。」
　　念到这里，陆子昂再次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苏晓，那双总是理性到近乎冰冷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以及一种笨拙却无比诚挚的认真。
　　“经过重新校准和深度自检，”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慎重吐出，“我，陆子昂，得出了一个与初始设定完全相反的结论。”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在他是极其罕见的、透露内心波动的动作。
　　“我无法准确定义这种情感需求的全部参数，但它确实存在，并且显著影响了我内心的稳定和……幸福感。我……需要你的存在，来维持自己的最优状态。”
　　他说完了。整个“汇报”过程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用词精准，像极了一份无可挑剔的技术文档。
　　墙壁上的PPT，定格在最后一条「重构提案」上。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江流声。
　　苏晓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荒谬、气愤，到中间的复杂难言，再到此刻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动容。
　　她看着陆子昂，看着这个用世界上最理性、最笨拙、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向她剖析错误、表达需要的男人。他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浪漫承诺，他甚至把心动和需要比喻成“系统BUG”和“幸福感参数”。
　　这太可笑了，太陆子昂了。
　　就在陆子昂准备接着阐述他那套“重构提案”的具体实施细则时，苏晓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打断了他。
　　“停！”她抬起手，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目光灼灼地、不容回避地紧紧盯着陆子昂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他所有理性的外壳。
　　“陆子昂，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数据模型和系统分析！”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清晰地说道：“说、人、话！”
　　陆子昂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大气场的要求弄得一怔，所有准备好的、严谨的逻辑链条瞬间被打断。他看着她明亮到近乎逼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有些无措的倒影。他张了张嘴，那些术语卡在喉咙里，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属于“人话”的词汇来表达那复杂汹涌的情感。
　　“我……”他罕见地词穷了，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红，眼神也开始有些游移，不敢再与她对视，“我是说……那个错误……其实就是……是我自己没搞明白……”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摆脱那些熟悉的框架，声音变得有些低，带着不习惯的磕绊：“我后来才发现……不是你的行为低效……是……是我处理不了……你出现之后，我那些……那些乱掉的节奏和心情……”
　　他越说越急，越急越乱，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最终，像是终于冲破了某种障碍，他抬起头，目光带着豁出去的窘迫和真诚，望进苏晓眼里：
　　“我发现……我好像……爱上你了，苏晓。”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似乎自己也愣住了，随即一种更深的慌乱涌上来，他急于补充，试图让自己的告白听起来不那么突兀：“我的脑子……它经常……不受控制地就会想到你。看到咖啡会想你是不是又在加班，听到孩子哭会想起你在儿科做志愿者的样子，甚至看到数据报表……都会走神……”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来证明这份情感的“非理性”与真实性。
　　但苏晓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那句笨拙却无比清晰的“爱上你了”说出口的瞬间，在她听到他那些支离破碎却真挚无比的补充时，她心中所有的憋闷、委屈、等待和不确定，都在这一刻被汹涌而来的热流冲垮、融化。
　　她忽然笑了，热泪却同时滑落。然后，在陆子昂还在试图用他贫瘠的“人话”继续解释时，她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身子前倾，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精准地、毫不犹豫地封住了他所有未尽的、笨拙的语言。
　　陆子昂彻底僵住了，大脑仿佛遭遇了最强烈的未知病毒攻击，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逻辑、所有的分析、所有的系统提示音，在这一刻全部归于寂静。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唇上传来的、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带着她特有的、带着一丝泪水的咸涩和无比坚定的力量。
　　这个吻并不长，却像一道强光，劈开了他世界里所有的理性壁垒。
　　苏晓缓缓退开，手臂依然环在他的颈后，脸颊绯红，呼吸微促，那双还带着水光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他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呆滞的脸。
　　“笨蛋……”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声骂了一句，嘴角却高高扬起，“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陆子昂仿佛终于重启成功，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那双总是冷静分析万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震撼和一种逐渐明晰的、巨大的喜悦。他喉结滚动，下意识地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入他刚刚更新完毕的核心代码。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系统最优运行状态”，是这样的感觉——温暖，充实，并且……心甘情愿地接受所有的“不可预测性”。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理性的冰山，终于用他最独特的方式，完成了融化的过程。而那感性的蝴蝶，也终于找到了栖息的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