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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绝境扶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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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德骑士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同他身上冰冷的铁甲。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被当面羞辱的暴怒,在他眼中交织翻滚,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狰狞的阴沉。他大概从未想过,一个重伤被困、性命都捏在别人手中的“病人”,竟敢如此直接、如此轻蔑地拒绝雷蒙德伯爵的“提议”,甚至将那份象征着权力交接的文件,贬低为引火的废料。
房间里空气凝滞,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杰拉德骑士的手,几不可察地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身后的两名侍从也绷紧了身体,眼神不善地看向我们。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向鲍德温靠近了一步,尽管我知道这毫无用处。
然而,鲍德温依旧站在那里,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左臂还固定在胸前,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他仿佛不是那个被囚禁的伤者,而是依旧端坐在耶路撒冷王座上的君主,在看着一个不懂规矩、以下犯上的臣子。
这种无声的、源于血脉和意志的威压,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杰拉德骑士按在剑柄上的手,最终没有拔出来。他死死地盯着鲍德温,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陛下的意思,我会……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伯爵大人。”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说完,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带着那两名侍从,几乎是撞开门,大步离去。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似乎都微微颤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鲍德温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微微晃了一下,我连忙上前扶住他。
“陛下!”我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惊悸。
他借着我手臂的力量,缓缓坐回软椅里,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略显急促。刚才那番对峙,显然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我没事。”他闭了闭眼,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语气却异常坚定,“这一步,不能退。”
我明白。摄政一旦确立,雷蒙德就能以国王的名义发号施令,逐步蚕食王权,甚至可能……让他这个“重伤不治”的国王“自然”地消失。拒绝,是唯一的、也是危险的选择。
“可是……激怒了雷蒙德,他会不会……”我不敢说下去。
“他不会立刻动手。”鲍德温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那里,北方的天空阴沉依旧,“他还需要一块遮羞布,需要‘合法’的外衣。直接弑君,代价太大,会引起其他贵族,甚至教廷的反弹。他在等,等一个更‘妥当’的时机,或者,等我……自己撑不下去。”
他的分析冷静得近乎残酷,却也精准地戳中了雷蒙德的软肋。
果然,随后的日子,城堡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守卫的数量似乎增加了,他们巡逻的路线更加靠近我们的房间,目光也变得更加警惕和不善。送来的食物虽然依旧精致,却偶尔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的凉意。御医来的次数减少了,换药时的手法也似乎不如之前细致。
这是一种无声的施压,一种冷暴力的孤立。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反抗的代价。
鲍德温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他依旧按时服药,努力进行康复训练,在我搀扶下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甚至开始让我找来一些羊皮纸和墨水,用他还能活动的右手,练习书写。起初,笔迹因为虚弱和久未执笔而显得歪斜颤抖,但他极其耐心,一遍遍练习,字迹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清晰与力度。
他写下的,不是诗歌或经文,而是一些地名、人名,以及简短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那是在推演局势,在记忆那些可能还忠于王室的贵族和将领,在思考破局的可能。
我知道,他在积蓄力量,也在等待时机。他的身体或许被囚禁在这石墙之内,但他的意志,从未停止运转。
然而,病魔并未因他的坚强而稍有仁慈。北方的湿冷天气,对他饱受摧残的身体是雪上加霜。伤口愈合得极其缓慢,甚至偶尔会出现红肿和低烧的迹象。御医来看过,只是例行公事地换了药,留下几句“需要静养”的套话,便匆匆离去。
一天深夜,他又发起了高烧。这一次,比在戈壁时更加凶猛。他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不断地呓语,时而喊着“守住防线”,时而喃喃着“水……”,时而又陷入令人不安的沉寂。
我守在他床边,用冷水一遍遍为他擦拭身体降温,心如刀绞。药物已经用完,向守卫求助,得到的只是冷漠的回应和一句“已禀报上级”。
看着他在病痛中无助挣扎的模样,看着他那张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潮、却又脆弱得如同琉璃的脸,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几乎要将我吞噬。
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被伤病和野心一点点耗死在这座冰冷的城堡里吗?
不。绝不能。
我冲到门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橡木门板。
“开门!我要见杰拉德骑士!陛下需要医生!真正的医生!”我的声音因为焦急和愤怒而嘶哑。
门外的守卫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
“开门!你们听见没有!如果陛下有什么不测,你们担待得起吗?!”我几乎是在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门板,手掌拍得生疼。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无力的感觉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种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中沉沦,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挫败感。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唤。
“莉亚……”
我猛地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擦掉眼泪,连滚爬爬地回到床边。
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眼神涣散,却努力地聚焦在我脸上。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微微开合着。
“别……哭……”他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替我擦去眼泪,却最终无力地垂落。
我抓住他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
“我不会放弃的,陛下,”我看着他虚弱却依旧带着一丝执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仿佛立誓般说道,“我一定……会找到办法。”
他看着我,涣散的目光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信任的光芒。然后,他再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而急促。
我握紧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那不祥的高热,看着窗外依旧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夜色。
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必须做点什么。无论如何,必须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