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之下》满陇桂雨

61、双线并进

　　晨光熹微，透过新居所高窗上糊着的坚韧桑皮纸，在室内洒下斑驳而柔和的光晕。
　　沈青瓷自浅眠中醒来，手臂伤处传来的钝痛让她瞬间清醒。
　　环顾四周，简洁到近乎冷硬的陈设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身份的坦白，那个出乎意料的拥抱，以及……同盟的建立。
　　她掀被起身，动作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桌上不知何时已放着一套干净的青色司直官服，一旁还有个小巧的白玉药瓶，底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是陆绎那熟悉而凌厉的字迹：“宫中秘制，一日两次，外敷。”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关切，一如他平日的作风，却让沈青瓷心头微暖。
　　她拿起药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显然并非凡品。
　　她依言给手臂换药，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
　　换好官服，她对着房中一面模糊的铜镜整理仪容。
　　镜中的“少年”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坚定。
　　褪去了身份秘密的重压，卸下了对陆绎的部分心防，她仿佛挣脱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虽前路依旧险阻，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早膳由一名沉默寡言的中年仆役送来，依旧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却比之前软禁时的伙□□致了许多。
　　用罢早膳，她推开房门，院中两名值守的缇骑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却带着审视。
　　“沈司直，司丞有令，您可在司衙内自由行走，案牍库事务亦由您协理如常。
　　唯出入司衙，需有司丞手令或由我等陪同。”其中一名缇骑沉声禀报。
　　沈青瓷微微颔首，心中明了。
　　这是保护，亦是必要的监管。
　　陆绎给了她内部的自由和职权，但对外，她仍是需要严格控制的“关键人物”。
　　她对此并无异议，这是当前形势下最合理的安排。
　　她迈步走出这处僻静小院，重新踏入青衣司熟悉而又陌生的廊庑。
　　沿途遇到的司吏、杂役见到她，神色各异，有惊讶，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重新评估的敬畏。
　　永嘉侯府倒台、司丞亲信赵司尉昨夜调动缇骑清剿内鬼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而这位本被软禁的沈司直不仅安然无恙，更似乎得到了司丞更进一步的信任，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沈青瓷对各类目光视若无睹，径直回到了案牍库。
　　库房内，原本属于她的书案依旧空着，但上面堆积的待处理文书已被清理一空，显得异常整洁。
　　几名书吏见她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神色拘谨地起身行礼。
　　“沈协理……”
　　沈青瓷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淡淡道：“各司其职，无需多礼。”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众人依言坐下，却不敢再如往日般懈怠，库房内的气氛无形中肃穆了许多。
　　她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指尖拂过光洁的桌面。
　　这里，将是她履行“主内”职责的第一个战场。
　　陆绎交给她的任务清晰而艰巨——深挖朝中与“玄翼”勾连的网络。
　　她闭目凝神，脑海中如同展开一幅无形的巨大画卷。
　　张清远、王永昌、已倒台的永嘉侯府赵珩及其长史赵安、兵部那些被周淮安记录在册的蠹虫、巡防营中与永嘉侯府勾结的将领、乃至那位神秘的“影先生”……一个个名字，一条条或明或暗的线索，开始在她脑中飞速盘旋、碰撞、勾连。
　　过目不忘之能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无需翻动卷宗，便能清晰地回忆起与这些人相关的每一份口供、每一笔异常资金流向、每一次可疑的人员往来、乃至卷宗字里行间可能被忽略的细微记载。
　　她铺开一张特制的、韧性极佳的厚韧宣纸，取过陆绎所赐的那支紫竹狼毫笔——这笔昨日已被她仔细清理干净，内壁的密文想必已被陆绎的人取走解读——蘸饱了墨，却并未立刻落下。
　　她在构思，如何将这张无形的关系网，以最直观、最有效的方式呈现出来。
　　沉吟片刻，她手腕悬动，笔尖落下。
　　首先在纸张中央偏上的位置，写下了“玄翼”四个字，并以朱砂在其外围勾勒了一个模糊的、代表着未知与核心的圆圈。
　　紧接着，以这个词为核心，数条粗细分明的墨线如同蛛网般辐射开来。
　　一条指向“永嘉侯府”，旁边以小字标注“火药原料、军资、北境榷场”，并以虚线连接至“兵部武库司”、“巡防营”等相关节点。
　　一条指向“张清远”，标注“慕容联络人、清除指令”，连接至“都察院”体系，并延伸出几个与张清远过往甚密、但尚未有直接证据的官员名字。
　　一条指向“博古斋”，标注“前朝玉璜、密文、资金中转”，其周围开始浮现几个与之有密切古董、资金往来的商号与个别文官名字。
　　一条指向“积善堂”，标注“地下火药坊、中转节点”，连接至已被控制的“漕帮”部分人员，并隐约指向更庞大的“京城地下暗渠网络”。
　　还有一条极其隐秘的虚线，从核心延伸向“北境黑水部族”，旁边以极小字标注“天雷、边境异动”。
　　她下笔如飞，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每一个名字的添加，每一条连线的勾勒，都基于她脑海中庞杂而精确的记忆与逻辑推理。
　　她不仅标注关联，还在节点旁以特定符号注明关系的亲疏、证据的确凿程度、以及可能存在的间接联系。
　　这张图越铺越大，渐渐覆盖了整张宣纸。
　　墨迹淋漓，线条交错，构成了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盘根错节的朝堂地下网络图。
　　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官员、商贾、甚至宗室，在这张图上都通过“玄翼”这个核心，产生了或明或暗的联系。
　　绘制过程中，她不时停顿，蹙眉沉思，将某些暂时无法归类的零散信息记录在旁的草稿上，如某些致仕官员异常的资金来源、几位皇子师保近期的动向、乃至宫中采买用度中几笔不合常理的支出……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会成为解开谜团的关键。
　　与此同时，青衣司指挥佥事值房内，气氛同样凝重。
　　陆绎端坐于宽大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数份来自北境军前和兵部的加急文书。
　　他指尖夹着一份刚由心腹缇骑送来的、关于张清远门生故旧最新动向的密报，目光锐利如鹰。
　　昨夜与沈青瓷的坦诚，并未让他有丝毫松懈，反而因明确了同盟关系，更感肩上责任重大。
　　沈青瓷主内梳理，他则需主外破局，双线并进，方能更快地撕开“玄翼”的铁幕。
　　“北境事起，京城需乱，方可里应外合。”——这是从张清远处搜出的密信所言。
　　如今北境黑水部族得了“玄翼”提供的火药，蠢蠢欲动，那么京城内部的“乱”，又将以何种形式出现？张清远虽已被控制，但其经营多年的关系网仍在，这些门生故旧分散在六部、地方，乃至军中，犹如一颗颗暗钉。
　　不能打草惊蛇，但必须提前布局，削弱其潜在的反扑能力。
　　他沉吟片刻，取过一本空白的奏事折子，提笔蘸墨，开始起草一份看似寻常的、关于“协查边境军务，需抽调精干官吏赴北疆及各边镇协理防务、核查粮秣军械”的章程。
　　在这份章程的附件——拟抽调人员名单中，他不动声色地加入了数个名字。
　　这些名字，皆是与张清远关系密切、或其门下重要党羽，官职不高不低，多在户部仓场、工部军器监、乃至兵部职方司等关键岗位，既能接触到实务，又尚未进入权力核心，调动起来阻力较小。
　　他以“协查军务”为名，行“隔离审查”之实。
　　将这些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调离京城要害岗位，派往边境或无关紧要之地，既能避免他们在京城生事，也便于在途中或任上进行更深入的调查与控制。
　　理由冠冕堂皇，即便有人看出端倪，在“边境紧急”的大义名下，也难以公然反对。
　　他下笔精准，每一个名字的选定都经过深思熟虑，确保既能达到目的，又不至于引起“玄翼”核心层的过度警觉。
　　这如同在下一盘无声的棋，落子无声，却意在千里之外。
　　写罢章程，他唤来赵司尉，将折子递给他，沉声吩咐：“以此为由，拟正式公文，呈送内阁及兵部。
　　名单上之人，着吏部按章程尽快办理调令。
　　动作要快，但……姿态要自然。”
　　赵司尉接过折子，迅速浏览一遍，心领神会：“属下明白。
　　定会办得滴水不漏。”
　　陆绎点了点头，又道：“北境那边，我们的人安插得如何了？”
　　“回司丞，已有三人成功进入黑水部族核心区域，另有两批精锐伪装成商队，已抵达边境榷场附近，随时可策应内部，或截断其火药来源。”
　　“很好。
　　传令下去，没有我的信号，按兵不动，以收集情报为主。
　　务必查清‘天雷’的具体存量与部署位置。”
　　“是！”
　　赵司尉领命而去。
　　陆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
　　边境的风云，与京城的暗涌，仿佛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
　　他能感觉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收紧，而他和沈青瓷，便是这执网之人。
　　案牍库内，沈青瓷终于搁下了笔。
　　她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一幅庞大而精密的关系图跃然纸上。
　　虽然许多连线尚属推测，核心的“影先生”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但“玄翼”在朝堂的触角之深、范围之广，已清晰可见。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图卷起，用丝线系好。
　　这并非最终版本，需要随着调查的深入不断补充修正。
　　她将其收入怀中，准备带回居所仔细研究。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高度消耗。
　　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内与外的棋局已然布下。
　　她在暗处抽丝剥茧，他在明处调兵遣将。
　　双线并进，只待时机。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透过库房高高的窗户，望向外面那片被分割的天空。
　　风暴在即，而她，已准备好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