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谁是佼人,谁是明月 ...
-
姜望舒从未感觉到冬日如此肃杀。
生活成了周而复始的噩梦,她像个西洋报时钟,每天按时按点地出现在各个地方,发出一声千篇一律又毫无意义的鸣响。
寅时她在太和殿上朝,说“众卿平身”;午时她在紫寰殿休息,说“立刻传膳”;未时她在睿思殿上课,这一次连一句话都不用说,只是沉默地端坐。
李骥驰的故事再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她只是一只被囚禁在皇宫的布谷鸟,连随所爱之人离去的资格都没有,那些名山大川、奇人异事,与她有何干系?
色彩与光华,欢乐与忧愁,那些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都悄无声息地系在那个人身上,现在,他们都去了儋州。
只有一副灰蒙蒙的躯壳留在京中,虽然眼珠还在动,可是也就是如此而已。
一到腊月,大雪便三天两头地下,御花园的湖水封冻,胆大的小宫人们在上面嬉闹溜冰,往年,姜望舒也是其中的一员,可如今她只是木呆呆地斜倚熏笼,连眼珠子都不往外瞟。
辛夷悄声鼓动她:“陛下,真的不出去玩玩?今年越大人回来了,还带了北疆的冰猴儿,好玩着呢,您不喜欢吗?”
姜望舒懒懒垂头:“没兴趣。”
杨嬷嬷也跟着劝:“今年内廷造了许多冰灯,各类新鲜花样都有,陛下真的不去看看?”
姜望舒头都不抬:“不想看。”
杨嬷嬷叹息一声:“这怎么行啊,陛下,从十一月二十日开始,您就这样闷在屋里不动弹,今天都腊月十五了,再不活动活动,人也受不了啊。”
腊月十五这四个字,倒是搔动了姜望舒的神经,她猛一抬头:“今天是腊月十五?”
杨嬷嬷点点头:“是啊陛下。”
腊月十五……那是叶韶的生辰呢。
她忽然想起,两年前叶韶还住在宫中时,同样是腊月十五,她吩咐御膳房煮了一碗长寿面,亲手端给叶韶。
那时候她的想法很单纯,先不谈尊师重道,叶韶是为了她才在宫里住那么久,她总要懂得好歹才行。
那天没有别人,只有她和叶韶,她至今都能清晰地说出那碗面上飘了几粒葱花,值房点了几盏蜡烛,叶韶脸上那惊喜又感动的表情……
如今值房寂寂无人,叶韶远赴万里之外,腊月十五,他要怎么过呢?
姜望舒心中涌上一阵酸涩,闷闷地吐出一口气。
杨嬷嬷担心道:“您怎么又叹气了?”
姜望舒没精打采地去拨弄窗子:“别问了,去,让御膳房给朕上碗长寿面。”
“今儿不是您的生辰啊?”
“就当是朕替一个人过寿吧。”
当夜,冰轮转腾,月色皎皎,姜望舒悄悄出了宫。
自从越千山回来,宫禁森严了不少,她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宫里混出来,踏着落雪,无声地往太傅府而去。
叶府早已空无一人,这次她倒也不必掩藏行踪,一腾身子便已经翻过高墙。
她信步推开一间屋子,认出这是歇芳居,里面曾居住过二十个漂亮男孩,还有一个在暗恋叶韶。
再换一间屋子,便是叶韶的书房,她曾经在这里交给他一沓功课,他则笑着摸摸自己的头,轻声允诺她,明日一定会见面。
最后,她来到了叶韶的寝室。
她吱呀一声推开门,发现屋子已经被搬空了,唯余凄清月色,随着寒风盈满屋室,照出她长长的影子。
他走了,有生之年,也许再不会回来。
姜望舒走进屋子,触目所见,又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壁上少了书画,书架上没有书,床上没有锦被,唯有一层灰,叶韶向来性好雅洁,他的起居坐卧之处,从不会如此脏乱。
熟悉是因为那个人曾经生活在这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依然萦绕着他的气息,好像一眨眼,灯烛就会大亮,那个人会笑盈盈地从门后转出来,柔声唤她“陛下”。
她再忍受不了,冲出来关上门,飞身上了屋顶,也不顾风雪寒冷,闭上眼睛,缓缓坐下。
这里冰雪洁白,是他喜欢的;这里月明如水,也是他喜欢的。他就是这屋顶上的冰雪,纵使孤寒,也要守住一身洁白,不落尘泥。
姜望舒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股怒气,她想要毁灭这一片洁白,让它们坠落屋顶,像她一样跌落尘埃,她愤愤飞起一脚,将深雪下的瓦片踢飞。
世界上怎么会有叶韶那样的人?先是让她动心,把她拖入这糊涂的烂泥潭,他却要继续高贵不染冰清玉洁,一句“臣不能接受”,拍拍屁股便走了?
她泄愤地将屋顶所有瓦片都踢下了地,忽然,一块瓦片下露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
这是什么东西?
她将那纸张打开,看清那上面的内容。
霎时间,她好像听见了潭柘寺的巨钟轰然作响,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那是一张画,虽只寥寥数笔,却将人物情态准确地勾勒出来,栩栩如生,正是叶韶的笔墨。
画中人长睫琼鼻,稚气未脱,阖眼安睡,如猫眠于春樱之下,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安心与幸福,不难看出,画师对画中人的偏爱,连唇角的一丝笑涡,都完美无暇。
那人,正是姜望舒。
这是叶韶什么时候画的?这张画怎么会在这里?
她将那画翻个面,赫然发现,画纸背后还有一首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
是月出,是那个晚上,她将他挟上屋顶,他说,他心中只有一轮明月。
随后,她睡着了,而他就在一边,一笔一划,将她睡颜描摹下来,可又怕她看见,悄悄地将画折起来,藏在瓦片下面。
他画下这幅画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谁是他的佼人?谁又是他的明月?
她全明白了,一阵欣喜伴随着剧烈的酸楚,击中了她的心房,让她禁不住痛喊了一声,呜咽着落下泪来,在雪地上砸出一个灰色的小坑。
佼人是她,明月是她,狡黠的、可爱的、劳人心悄的……都是她。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若是她早就知道,她是一定不会放他走的!
她临风而立,捧着那张画,心中如醉如痴,又如刀劈斧砍,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忧,是痛是苦。太多太多的遗憾向她涌来,不识愁滋味的小公主,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悔不当初”。
月下,另一个人影向叶府飞奔而来,他身形矫健如飞鹰,几个起落,便跳上屋顶,来到她身旁。
大冷的天,他竟然满头是汗,头上冒出腾腾热气,凝成白色的烟雾在空中直飘。
越千山气的咬牙切齿,劈头便问:“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嚎什么?宫里找你都快找疯了!吓得我这一颗心……”
他这一夜足足闹腾了两个时辰,跑遍了皇城和大半个京城,只怕她是被蜀王的刺客捉去,此番在叶府找到她,心里的大石头这才落地。
他没好气地上前,抓住她手就要往回走,却觉得她脚下像是生根了一样不动。
“你到底搞什么?”
姜望舒抬起头,两滴泪水从她眼角滚落,吧嗒一声滴下脸颊,砸在越千山的手背上。
越千山仿佛被火烫了一般缩回手,这才细细打量起她的脸,声音也低下去了:“……你怎么了?哭什么?”
他一眼就发现她手上握着的东西,连忙凝神看去,这一看,好像被人泼了一桶冰水,从头凉到脚。
“……叶韶画的?”
姜望舒再支撑不住,蹲下身子,哇一声哭了出来:“是他……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她哭的伤心,连天地都要忘了,全没发现,越千山的身子已经僵住了,跟她一样,好像脚底下生了根。
好半天,她才感觉到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别哭了。”
姜望舒呜咽:“他不会回来了!我怎么能不哭!”
越千山苦笑一声,嗓音中似乎含着无尽伤心:“小公主,你真的很喜欢他,是吗?”
姜望舒想起跟越千山的那个约定,迟疑了一下,但她现在为了叶韶哭成这样,若说不喜欢,那也太儿戏了,最终还是噙着泪水,点了点头。
她忽然眼前一花,只觉被人拽起,拥入一个满是山林香气的温暖怀抱。
越千山的声音,从她头顶闷闷传来:“他有什么好?你到底发什么疯,要去喜欢一个让你伤心落泪的混蛋?”
姜望舒受惊,连忙要去推他,却推不动:“松开我!”
越千山的手臂牢牢箍着她身子,不准她乱动:“世上的好男儿千千万,一个不成还有下一个,叶韶有什么特别,你就非他不可?”
姜望舒挣不开,怒道:“世上好男儿千千万,但叶韶就这一个!喜欢了就是喜欢,我就非他不可,你管我那么多!”
她的话比最利的刀子更伤人,越千山脸色一白,手臂也松了,姜望舒挣脱出来,怒视着他。
越千山的眼神,竟比她更受伤,恍如一匹被族群抛弃,踽踽独行的孤狼:“我为什么管你那么多,你心里难道没数吗?”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似乎把一些冲到喉咙边的话咽了回去:“算了,我不跟你扯这些,赶快跟我回去,要哭也别在这哭,回宫哭去!”
“放心,爷绝对不会拦着你,爷还叫人准备点酒菜,陪你哭一宿!行了吧?”
姜望舒一时间无所适从,她已经知道越千山的心思,还怎能坦然地让他陪着自己倾诉愁肠?
然而不等他拒绝,越千山已经一把将她抄了起来,向着皇宫方向奔去。
走失了半夜的陛下回来了,人仰马翻的宫廷也终于安生了。
越千山黑着脸把姜望舒塞进紫寰殿,吩咐宫人:“去拿点酒过来,要最烈的烧刀子,再来点小菜,油炸花生米和白切羊肉就不错,我要跟陛下一醉方休!”
姜望舒看他还真叫酒菜,连忙阻止:“好了好了,我用不着这些!”
越千山斜眼看她:“不想哭了?不想闹了?”
被他这么一折腾,谁还有想哭的心情?姜望舒翻个白眼:“不想了。”
越千山的眼睛里这才有点笑意:“不想哭了就睡觉吧,折腾到这么晚,你不困么?”
姜望舒确实有点困,连忙把他往外轰:“好好好,现在就睡,你快出去吧,别打扰我睡觉。”
越千山被她推出门外,姜望舒正想要关门,一只手却撑住门板不让她动。
越千山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睡觉就是睡觉,你的泪水很珍贵,不要老是为了别人哭。”
姜望舒一时间答不出话,垂头不语。
越千山摸摸她的头,一声叹息:“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老抓着不放。明年你哥回来,你就自由了,到时候我就带你去闯荡江湖,世上好男儿千千万,总有个不会让你流泪的人在等着你。”
说罢,他帮姜望舒带上了门,转身离去。
寒风中,他的发带猎猎飘起,明月千山,随风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