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A和榆 ...
-
「展信安好，在我们切入正题之前，容我先好好谴责您一番啊！
收到您的来信时，我当真惊得遍体生寒！
我这只惯于蜷在阴潮洞穴、与霉斑黑暗为伍的尘埃之鼠，竟能被您这般人物寻到踪迹。
获递邀约，这到底是天降侥幸，还是飞来横祸？
我猜二者皆有。
不过，还请您别再做这种扰人心神的隔空把戏了，何妨叫我亲眼瞧瞧您的模样？
顺带一提，我偏爱发丝顺滑乌黑的秾丽青年。您生得“年轻”俊朗，眼眸冷艳，那色泽再艳几分便像极了凛冬的伊斯基蒂姆卡河，这般好皮相，配得上您那让我颇感兴趣的“理想”。
您不必讶异我为何能窥见您，万事皆有痕迹，异能这东西实在便捷又无趣，不是吗？
若我想轻易便能将您擒来伴我左右，只是那样的话，您那颗不敢示人的不安心脏，怕是要吓得跳出胸腔了吧。
所以我愉快地任由您离去了，您可得好好谢谢我。
盼下次我们能于现实中相会，不必羞怯，与我共赴一场美约。
写书信素来是件叫人犯难的事，尤其是致信您这般心思难测、言辞暧昧的人。不过倒也生出几分好奇，您究竟是因何缘由执意不肯与我相见呢？
想来这绝非一时意气，背后当有缜密盘算，毕竟您眼底那股沉郁，本就是思虑过重者独有的烙印。（笑）
闲话暂且打住，关于您此前邀我入伙的事……
我的答复是——」
＊
这里的时间，和冰箱底层积灰的腐烂奶膏别无二致——无人问津，无人关怀，只静悄悄地独自蒸腾着生冷的腐气。
B12层空气浓稠得像凝固的墨汁，混着陈年药剂的涩苦与金属锈蚀的腥甜。A心事沉沉地往深处走，廊道尽头的厢房隐在昏暗中，门中央的挂牌蒙着薄尘，多语言标注的“人格数据备份中心”字迹斑驳，唯有日文标识用刺目的加粗黑体格外突出，在微弱的应急灯下泛着冷光，像一双漠然窥伺万物的眼睛。
A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联想惊得脚步微顿，随即摇头想驱散心底莫名的悸颤。
门侧金属壁嵌着铭牌标框，最顶端覆着冷调蓝底，赫然拓着：【B12-CK003负责人：R】。
A闭眼长叹，捏着员工磁卡完成繁琐到仿佛无穷尽的生物认证，总算勉强把自己挤了进去。
K号研究设施（Research Facility K）里没人拥有姓名，只有代号，就像冰冷的试剂标签牢牢贴在每个人的存在之上。
室内未启灯火，昏暗中一切都浸在腌臜的阴影里，单薄得仿佛风一吹便会碎裂——连人影都透着几分虚幻的淡。
就在A刚要松垮紧绷肩头的刹那，一道温和到诡异的女声，骤然在死寂里悠悠漾开：
“晚上好啊，A。”
她浑身猛地一颤。
喉间发紧，A慌忙将身上沾着药剂渍、泛着蜡黄的实验服剥下，胡乱塞进衣柜。金属器械泛着清冽的银凉，恰似外界寒夜的月色，冷幽幽地裹着她。
她踉跄半步又迅速稳住，指尖触到衣柜台面的瞬间，幽微的凉意顺着血管，一路渗进了骨髓深处。
1116号，又跑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A的心跳猛地一滞。
A缓缓转过身，室内金属器械同样泛着月色般清冽的银凉，冷椅上的少年仿佛早已知晓她的目光会在此刻落定，唇角恰如其分地轻扬，漾开一抹昙花般转瞬即逝的朦胧浅笑。
“您不愿意回我的招呼吗？那我可真真太伤心了啊，A小姐。”
少年是位身形清瘦苍白女性，皮肤单薄得仿佛能够被一片风割破，露出来内底脆淋的肌理。
那双黯到极致的无光眼眸像是无人能触碰的深渊，安静覆罩着视野里的一切，恍惚间连灵魂的声响都要被其无情卷噬、消弭殆尽。
黑白鸢尾花般悒郁神秘，是如幽灵鬼怪般诡谲的存在——实验体RK1116号。
但这绝非她的本名。
所有人都推测，在“1116”这串数字如带钩的标本针般穿透骨血、将她钉死在间多国联合铸造的实验室之前，她该有过一个端正又认真的名字——可惜这名字早已沦为无关紧要的尘埃，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就连当事人自己是否还能完整忆起，都是个悬而无人愿解的谜。
然而，作为被她默许的“朋友”，A握有一份独属特权：唯有她，能以1116号亲口告知的那个字，唤她的名。
没人能断定那个字究竟是她的本名（亦或者其中的一个部分？），还是少年随口杜撰出的谎言——毕竟少年本身就是危险与伪装织就的迷局。
但这份心照不宣的联结，早已成了二人之间独有的亲近印记。
即便这印记始终暴露在无处不在的监视之下。
A，作为唯一被少年青睐的人，也借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包揽1116号所有实验事项的专属实验员。
“……晚上好，榆。”A稳住气息，半抱怨半解释自己方才的异样般讪喃：“…你可吓了我一跳。”
她努力挤出温柔轻松的笑，很快调整好状态，学着朋友打趣的语气道：“不是说好了私下就唤彼此的名字？”
恐惧自踝骨蜿蜒而上，缠遍四肢百骸，A攥紧衣柜门的指节泛白，脑中飞速分析着榆这次逃出收容室的手段、目地，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还有最重要的是……对方是否发现了——
“不行喔。”
轻柔的、尾调上挑的含蓄声音软和唤回A的思绪。
少年弯起眼，手背上淡青的青筋随着动作轻移，她合上膝头的手册，就像是个小孩子遇到什么新奇好玩的事物了那样笑，声音低而悦耳：
“毕竟那样就不像实验员和实验体之间的友谊了，就算我们关系再好这个事实也不能忘才对？”
这句话让A的舌根处开始泛苦，吞咽到了腥涩草籽般喉咙硌腻，实验员和实验体，建筑于空中楼阁之上的虚妄情谊，A至今也无法清楚榆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接受来自上层的这种试探——
是的，试探。
A的存在，从始至终都不是偶然的相遇，而是实验室为撬开榆的精神壁垒量身定制的战术，是这场残酷实验里最温柔而阴毒的一环。
毕竟在那些常人明明只经历体会一项便会彻底精神崩塌的酷刑般测试后，榆的神志依旧如淬火精钢般平淡而牢固，没有半分松口妥协的迹象。管理层为此连夜召开了长达数十小时的紧急会议，以R为首的决策层，最终在“要求—施压—屈服”的经典操控范式外，另辟了一条更卑劣的蹊径：
他们选中了初见时与其他实验人员相比，莫名被榆视线多停留了几秒的A，认定其身上一定有榆所在意的特质，让A刻意与榆逐步建立羁绊，再将最锋利的枷锁砸向榆——
A的所有家人都攥在实验室高层手中，而豢养A的唯一意义，就是靠近榆。两人都被明确直白地告知，A在半年后将会迎来处决，唯有榆答应逐步解离自我人格，A以及其家人的生命以才能得以延续。
这是一场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阳谋，是「恐惧诉求」与「情感勒索」交织的复合型操控。
A与榆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命运共同体，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命脉掌控，一次赌上几条性命的卑劣试探。
倘若榆拒不配合或A的“攻略”相当消极，那么等待A的便会是家人的冰冷尸骸和自己点死亡宿命——这是彼时还身处底层的A，无论如何怒骂、怎样反抗都无力撼动的既定事实。
说来荒诞，实验员与实验体那道泾渭分明的身份界限，在这场堪称荒诞的试探里，竟被轻易碾得粉碎。
＊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榆松口了。
「啊啊……因为你没跪地来求我，只是对着R那群人怒吼咆哮，很有趣……实在太有趣了，所以我答应了，就是这么浅显又无聊的理由。」
这是某次闲谈时，A终于攒够勇气问出心底疑惑后，榆捻着她的发丝，漫不经心地给出的答案。
A并不觉得这是真话，然而她不敢继续问询下去，只敢做出明白的神情，而榆一眼就看穿了。
指腹缠着柔软的栗色发旋，一圈又一圈绕成紧实的卷，彼时榆的唇角噙着抹旁人永远读不透的笑意，静静盯着那被勒出弧度的发丝，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全然无视A的怔愣困惑，她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近乎温和的夸奖：「何况你的头发很好看，像只软乎乎的栗色小水母。」
收容室的金属冷光里，儿童绘本被随意散落一地，稚拙的彩图在实验残留的死寂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诡谲讽刺。
刚被进行一场药物实验的榆倦怠地眯起眼，她的眼神溃散须臾，忽然伸手揽住了A的脖颈。
A愣住了。
鸦黑色的发丝如丝绸般垂落在自己的颈侧，拂过肌肤时泛起细碎的痒意，少女轻而亲昵地蹭动着她的颈窝，随后像是什么得到慰藉的受伤野兽般，餍足而舒服地喟叹道：
「可怜又可爱的小家伙，不过是被我多看了几眼，就从实验者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小白鼠……只能这么依附着我活下去，我很喜欢你啊。」
「我似乎永远都出不去了呢？又或者谁都说不准？既然这样的话……直到命运终焉到来之前——」
恍惚间A觉得，自己像是听见了塞壬的蛊惑低喃：
「你啊，就这样，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吧？」
＊
“铛、铛。”
书脊敲击座椅的声音在室内回响，A猛地抬头，便看见少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冷冽的手术刀那样细而探究地剖析着她的微表情。
A下意识握紧了拳，任由对方打量。
就在她思考榆会不会把她碾碎在墙壁上涂满——就像是一块面包上黏覆酱料时，榆收起了那抹寒凉的视线，失笑道：
“你又在多想了啊，和我简短对话里的第二次走神了吧。”
少女歪头看向她，薄唇轻启：“A，你一点也不乖啊。”
这句话让A遍体生凉。
并不理会对方的紧张，榆灵巧地跃下椅子，飘浮云朵那样带着湿冷气息萦绕了A的周遭，亲昵抱住女人宛如冬日户外冻死醉汉僵硬的躯体：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怕什么呢？只是觉得你和我，总得有一个人要时时刻刻记住这种身份，事情才有趣而已。”
坚实物体抵住后腰，A的余光看过去，只见封面上清楚地写着一行字：
【1116号人格篡改日志】
“……”
A的表情骤然变得复杂起来。
“……你，都看完了吗？”
她试探着开口。
“是啊，很无聊的东西，不过亏它的福我知道自己在实验室里似乎遗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这可不行吧。”
虽然是这样说着，榆的声音也好姿态也罢都透露着一种无所谓的轻佻，看不出丝毫对这件事的重视，好似她的过去是个微不足道的轻飘琐事。
然而，A很清楚，那被榆所遗忘的事物，是件与榆的态度大相径庭的、足够颠覆世界认知的惊世秘密。
因为——
“毕竟啊，再怎么说那也是组成我前半生的事物，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无论怎么说都得想起来。”
榆笑吟吟地这样说。
A低头，掩去眸底的神色。
是了，
那是因为，榆是自另一个世界而来的、名为「穿越者」的存在。
＊
■■■■年，多国联合科考队于北大西洋原萨默斯岛（现百慕大）无人区，发现一特殊异常造物：该造物呈长4米、宽2米的黑色长方体形态，通体散发墨色幽光，其厚度因现有仪器限制无法准确测算。
造物周边散落着多类形态诡谲的未知物件，经实验室多轮交叉检测与光谱分析，确认此类物件中包含三十余种未载入地球元素周期表的全新元素。
其原子排布结构、能级跃迁规律及基础物理特性，均与人类已构建的宇宙规则体系完全相悖。
基于上述核心检测结论，科考团队经多轮论证判定，该黑色长方体不仅突破了常规物理框架的束缚，更超脱了现有普通异能体系的范畴，属于“世间不应存在之物”——一条本质为天然形成的特异点的，连通异世界的跨维度通道。
并被正式命名为「任意门」。
后续研究证实，「任意门」时空通道开合频率与精细结构常数α强关联：当α值稳定于1/137临界区间时，通道每13.7小时会吐纳一件异世界物品，该时间节点为精细结构常数倒数的十分之一。
但所有回收的异界物品，均会在被纳入人类观测范畴的72小时内，以各类不可逆方式发生损毁。
科考队内就此分歧显著，形成两大核心假说：其一为观测者效应坍缩假说，持此观点的团队认为，人类的观测行为直接干扰了异界物品的量子态稳定性，使其从跨维度的特殊存在坍缩为符合现世物理规则的残骸，是‘世界’的‘排异反应’；
其二为自带衰变程序假说，该派学者提出，物品损毁是其固有衰变机制的必然结果，早期未能捕捉到衰变迹象，仅是因防护手段与检测仪器的精度未达观测阈值。
双方就两种假说展开长期论战，始终未形成统一定论，却又共同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解开「任意门」极其背后的谜题。
然而，就在「任意门」被观测后的第1116次吐纳节点，彼时精细结构常数α稳定于1/137.0368的理想区间，通道却突发异常：墨色光门骤然暴涨，异能波动值剧烈攀升并突破仪器检测上限，现场人员均判定其运作模式已偏离常规。
不出所料，此次通道吐纳的并非以往的无机造物，而是活生生的存在：一名年约十八、身着浅绿丝绸衣裙、手提透明文具袋的黑发少女。
少女落地10秒后，「任意门」开始急剧收缩膨胀，随即发生维度层面的崩解式爆炸。
爆炸造成现场仪器全部报废、地貌严重损毁，「任意门」本体彻底消失，仅遗留深达数米的焦黑巨坑。
而该异世界少女则因其独特骇俗的异能而幸存于现场，其身世与爆炸背后的深层成因，均成为待解的核心谜题。
几经辗转、跨越国境的秘密转运后，她最终被投进了日本横滨地界深处，那座与世隔绝的K号研究设施。
那个人，便是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A和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