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与银杏》姜小然

23、第 23 章

　　五月的阳光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程念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的是汪曾祺的《受戒》，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书页上那些熟悉的文字仿佛都在跳跃，无法在她的脑海中组成有意义的句子。

　　距离那次同学聚会已经过去两周了。陆清让遵守着她的承诺，没有急着联系，只是偶尔会在微信上发来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一篇有趣的文学评论，一首动人的诗歌，或者只是一句简单的"最近好吗？"。每一条消息都像是经过精心斟酌，既不会显得太过热情，又不会太过冷淡，恰到好处地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程念每次都会回复，但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重新审视这段被她刻意压抑了三年的感情。

　　有时候，她会对着手机屏幕上陆清让发来的消息发呆，手指在回复键上停留很久，最终却只打出一个简短的"谢谢"或者"收到"。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清让发来的消息："今天路过师大，发现后门那家'墨香'咖啡馆还在营业。记得你以前很喜欢那里的拿铁。"

　　程念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陆清让用这种不经意的方式，提醒着她们共同的回忆。第一次是分享了一首她们曾经一起读过的诗，第二次是提到了她们一起去过的书店，现在是这家咖啡馆。每一次都像是精心设计的巧合，却又自然得无懈可击。

　　她最终回复："嗯，它家的拿铁确实不错。"

　　没有邀请，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朋友的分享。但发送之后，她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此刻的陆清让是不是正站在那家咖啡馆门口，望着熟悉的招牌出神？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些她们一起度过的午后时光？

　　放下手机，程念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还在生气，但那种生气已经从一开始的尖锐刺痛，变成了现在这种绵长的心疼。每次想起陆清让那双带着忧伤的眼睛，想起她消瘦的身影，程念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她开始理解，当年陆清让的不告而别或许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那个骄傲的人始终不肯说出口。

　　与此同时，陆清让正在心理咨询师的办公室里。这是她这周第二次来复诊了。诊室的布置很温馨，柔和的灯光，舒适的沙发，墙上挂着几幅宁静的风景画，一切都旨在让来访者感到放松和安全。

　　"最近感觉怎么样？"医生温和地问，声音像是经过特殊训练，既不会太过热情让人不适，也不会太过冷淡让人感到疏远。

　　"好一些了。"陆清让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的布料，"至少...至少能正常吃饭睡觉了。"她没有说的是，那些食物尝起来依然如同嚼蜡，睡眠也总是浅而多梦。但比起之前完全失去食欲和整夜失眠的状态，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听说你见到了那个学生？"医生翻看着之前的记录，语气平静。

　　陆清让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嗯。她长大了很多，变得更优秀了。"她想起那天在聚会上的程念，那个曾经青涩的女孩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言谈举止间都透着自信和从容。虽然对自己依然保持着距离，但那种成长和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这对你的情绪有影响吗？"医生继续问道，笔在记录本上轻轻划动着。

　　"有。"陆清让诚实地说，"看到她过得很好，我很欣慰。但是...我们之间还有隔阂。她还在生我的气。"说到这里，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些。那天程念刻意的疏离和带着刺的话语，至今想起来依然让她心痛。

　　医生点点头："这是很正常的。三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重要的是，你在尝试修复这段关系。"

　　离开诊所时，陆清让在楼下的药店买了新一个月的抗抑郁药。她把药瓶小心翼翼地藏在包的最里层，就像藏着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那些白色的小药片是她维持正常生活的必需品，也是她最不愿意让程念知道的真相。

　　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告诉程念一切。那些深夜的崩溃，那些无法控制的泪水，那些想要结束一切的念头...她都决定一个人承受。程念已经为她担心了太久，她不想再成为那个女孩的负担。有时候她会想，也许就这样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偶尔能见上一面，知道对方过得很好，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周五的下午，阳光正好。程念终于还是去了"墨香"咖啡馆。说不清是出于怀念，还是期待着某种偶遇。她告诉自己，只是因为论文写累了需要换个环境，但内心深处知道，这个选择并非完全偶然。

　　咖啡馆里飘着熟悉的咖啡香，老板娘还是那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鬓角也添了几缕白发。时光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留下了痕迹，但整体的氛围依然如故——温暖的灯光，舒适的木制桌椅，墙上挂着的抽象画，还有那个总是在播放着轻柔爵士乐的音响。

　　"好久不见啊，程念。"老板娘热情地打招呼，眼神中带着惊喜，"还是老样子？"

　　程念点点头，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能看到窗外的小花园，是陆清让以前最喜欢的位置。她记得很多个周末的下午，陆清让都会坐在这里批改作业或者备课，而她则在一旁写作业或者看书。有时候她们会轻声讨论一篇课文，有时候只是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但那种默契和舒适感至今难忘。

　　咖啡刚端上来，店门上的铃铛就响了。程念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陆清让惊讶的目光。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陆清让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配着白色的休闲裤，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带着几分书卷气。

　　"这么巧。"陆清让走过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但同时又有些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着什么。

　　程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巧合，但看到陆清让眼中的惊喜和那份掩饰不住的雀跃，她还是选择了相信。也许有时候，不需要追究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要一起坐吗？"她轻声问，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要柔和得多。

　　陆清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辰："好啊。"

　　她们面对面坐着，就像高中时无数个放学后的下午。只是那时她们之间隔着作业本和红笔，现在却隔着三年的时光和未说出口的心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既熟悉又陌生，既亲近又疏离。

　　"毕业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了？"陆清让问，语气自然得仿佛她们从未分开过。但程念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咖啡杯上轻轻敲击着，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还在修改。"程念搅拌着咖啡，看着杯中的漩涡出神，"导师说我的论点还不够清晰。"

　　"需要我看看吗？"陆清让脱口而出，随即又有些尴尬地补充，"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太过急切了。

　　程念看着陆清让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怨气也消散了。这个人，这个她曾经那么崇拜、那么喜欢的人，现在却在她面前如此卑微，如此谨慎，仿佛生怕说错一句话就会破坏这难得的重逢。这种反差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正好我带了电脑。"

　　那个下午，她们就着咖啡的香气，讨论着程念的毕业论文。陆清让的专业建议一如既往地精准，她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并提出切实可行的修改建议。程念能感觉到，那些被堵塞的思路正在一点点畅通，原本模糊的想法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她们偶尔会聊起一些题外话。陆清让会说起在支教时遇到的趣事，那些山里孩子的纯真和坚韧；程念则会分享大学生活中的点滴，那些熬夜赶论文的日子，那些与室友的趣事。她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敏感的话题，就像在雷区中谨慎前行，但那种久违的默契正在一点点回归。

　　当夕阳西斜时，论文的主要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橙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为一切镀上了温暖的色调。

　　"谢谢你，老师。"程念真诚地说。这一次，"老师"这个称呼不再带着刻意的疏离，而是恢复了往日的尊重和亲切。

　　"不用谢。"陆清让微笑着，眼角泛起细小的笑纹，"能帮到你，我很开心。"她的声音很轻，但程念能听出其中的真挚。

　　她们一起走出咖啡馆，傍晚的风带着初夏的暖意，轻轻拂过脸颊。路边的梧桐树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我送你回宿舍吧。"陆清让说，语气中带着试探，但比之前要自然得多。

　　这一次，程念没有拒绝。她们并肩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最近的电影，新开的书店，校园里的流浪猫。谁都没有提起过去，也没有谈论未来，只是享受着此刻难得的平静。有时候，她们会同时沉默下来，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默契的舒适感。

　　送到宿舍楼下时，陆清让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动作有些犹豫："这个...给你。"

　　程念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黄铜书签，上面刻着一行清秀的小字："愿你在文字中找到自己的星辰大海。"书签的末端还系着一条蓝色的流苏，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这是..."程念认出了这个书签的款式，和陆清让当年送给她的那一枚很像，只是上面的字不一样了。当年那枚书签上刻的是"书山有路勤为径"，而这一枚...
　　"路过书店时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陆清让轻声说，目光有些躲闪，"我...我先走了。"

　　看着陆清让匆匆离开的背影，程念握紧了手中的书签。她能感觉到，陆清让在小心翼翼地重新靠近，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谨慎，那么卑微，仿佛在试探着水的温度，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走什么。

　　回到宿舍，程念把书签夹进正在读的《受戒》里。翻开书页，正好是小英子和小明子在芦苇荡里相遇的那一段："芦苇长得高高的，上面是青灰色的天空，下面是清澈的河水。"

　　她突然明白了陆清让选择这个书签的用意——不是重温旧梦，而是重新开始。就像书中的小英子和小明子，在分别多年后重新相遇，一切都已不同，但那份纯粹的情感依然存在。

　　那天晚上，程念第一次主动给陆清让发了消息："谢谢你的书签，我很喜欢。"

　　陆清让几乎是秒回："你喜欢就好。"后面还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隔着屏幕，程念仿佛能看见陆清让欣喜的笑容。这一刻，她决定给彼此一个机会，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不是师生，不是旧识，只是两个想要互相靠近的灵魂。

　　而另一边的陆清让，看着手机屏幕上程念发来的消息，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些未说出口的真相，那些深埋心底的伤痛，都可能成为未来的阻碍。但是至少，她们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她拿出日记本，在最新的一页写下："今天，她终于不再拒绝我的靠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的原谅，但还是贪心地想要更多。对不起，程念，我还是这么自私。"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望着窗外的月色。那些抗抑郁药还藏在抽屉的最深处，心理咨询的记录也妥善地收在文件夹里。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当程念知道真相后是否还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但至少在这一刻，她允许自己怀抱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对未来的期待。

　　夜深了，陆清让服下当天的药片，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程念收下书签时的笑容。那个笑容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给了她继续前行的勇气。

　　也许，这就是命运给她的第二次机会。这一次，她决定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