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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人妖殊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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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凡人来说,金丹后期的修士,从来都是神话故事一般的存在。
所以,当谢知则收起霁雪,在岸边放下朱玉时,镇民们虽然看出他恢复了灵力,但也并未感到特别的恐惧。
在妖阵助力下,他们早已习惯面对那些失去灵力,无法还手的修仙者,本来遥不可及、高高在上之人,那么轻易就变得弱小、无助。
地位的反转来得太轻易,一来二去,不仅让镇民们对原来的差距麻木,更是对这处置修仙者的权力上瘾,不愿失去。
于是,在真正见到修仙者恢复灵力的第一时间,他们想的不是逃,不是金丹期的实力有多强,而是……
“——不用怕,杀了他一个,我们的阵法就可以维持下去!”
火光与怒吼一样激昂,木棍、铁锹、钉耙、砍刀、长枪,甚至赤手空拳,像洪水一般倾覆而来。
朱玉与谢知则立于岸边。
身后灰绿色河水静静流淌,身前火焰色人浪湍湍不息,二人一白一粉两个孤寂身影,近乎要被两种浪潮淹没。
二人对视时,朱玉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想避开他的视线。
可谢知则的目光却格外坦荡,分毫不见方才在水下那失控的表情。
……他倒又是恢复了那光风霁月的白衣剑君样子。
朱玉也忽然不想服输,硬着头皮接住他眸光,与他同时颔首。
这是,开始反击的信号。
朱玉无名剑出鞘,却猛然转身,往金水河里奋力一挥。
剑气激起三层楼高的水柱,她又将手肘往内一收,剑身跟着一退,那水柱便仿佛由她操控般,也跟着飞来。
她笑着低喝一声:“去。”
剑尖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水柱得令,陡然袭向奔来的镇民。
山一样的水浪以袭人之势吞没日出与火光,冲在最前方的镇民们来不及停住脚步,发出阵阵惊叫,“别推我,别冲了,后面的停下!停下啊——!”
可他们的惊叫声很快淹没在后头激昂的冲阵声中。
眼见水浪与人浪即将交汇,前方镇民张大嘴瞪大眼,在绝望中等待死亡临身。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水浪停住。
他们往那少女剑修的方向看去,只见她一张清丽的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吓到了?”
语罢,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她又抬剑指着水浪最中心,歪了歪头,语气轻快道:“破。”
下一瞬,水浪在空中破开,迅速碎成连天的雨幕。
暴雨倾盆,哗啦啦作响,似有瀑布淋身。
以剑操纵河水的招式已足够让镇民惊诧,可接着,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白衣剑君收回看着少女的视线,顶着面前雨幕,缓缓抬手,手指往前轻轻一点。
“定。”
瞬间,雨幕被暂停,淋淋漓漓的雨声也消失了。
并非是雨停了,而是无数的雨滴被定在了空中。
火把早已在方才的大雨中被浇灭,只剩零落的日出透过河岸薄雾照在此地。
雨滴光滑透明,将日光折射成绮丽的光斑,光斑清楚倒映所有镇民目瞪口呆的表情。
朱玉也被眼前景象所震惊,有水滴停在她眼前,她忍不住用手碰了碰那雨滴。
微凉潮湿的触感转瞬即逝,啵一声,雨滴很快碎裂。
好浪漫。
以剑气挑水,以灵力凝雨,这二位修仙者操纵自然的能力,已然让镇民惊得说不出话,四周完全寂静了下来。
谢知则的声音冷冷响起:“另几位修仙者在哪?”
没人敢回答。
过了一会儿,人潮中传来一句骂声:“娘的,怕他作甚,不过是几个小雨滴罢了,兄弟们,给我上!”
谢知则眼神扫过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一道深蓝色电光从他手指窜出,直直钻进了一滴雨里。
电光很快没入水滴,消失。
那人语气更兴奋:“哈哈,果然是唬人的,不过是个小水滴——”
话音未落,那透明的水滴翻涌出诡谲的深蓝,跳动着,似被赋予了心脏与呼吸。
下一瞬,伴随着一声噼啪电响,那深蓝色电光一分为二,没入最近的水滴里,而后,二分四、四分八……仅仅在一个眨眼间,那无数的透明水滴就全部染上了电光。
雨幕,彻底变成深蓝色了。
有闪电嗡嗡声,频率太强,数量太多,便成了野兽的鸣喘,可怖至极。
连朱玉都能感觉到那股霸道的雷灵力顺着水滴的联系传来。
震在皮肤上的酥麻感,有几分像在水下渡气时的舌尖交缠。
……
即便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也知道这带着电光的无数雨滴落下来,他们必死无疑。
沉默中,死亡的恐惧正在发酵。
镇民绝望时,谢知则的声音,再次冷冷传来:“我再问一次,另几位修仙者,在哪?”
胜负已然分晓。
镇民们打着灯笼将他们二人带回镇长府邸时,无量峰之人还与一群镇民正在缠斗,朱玉一道剑气劈过,瞬间劈开府中所有水缸,仅一下,便惊得所有镇民不敢再动作。
“都退出去!”她呵道。
天大的力量悬殊之下,镇民们只得乖乖退到府邸之外,朱玉与谢知则对视一眼,分头行动。
她赶到被困在角落的老金与陈平川二人面前,陈平川已然昏了过去,她为二人松绑后,老金红着眼眶道谢,旋即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阿湘她不是坏妖……我们是想革除这妖阵风气,她当时是为了保住你们……”
想起湘姨为了放出她们而鲜血淋漓的腹部,朱玉点点头,道:“老金叔,我知道。但那妖阵”
她话音未落,府邸外的镇民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又发出阵阵惊呼,打断了她与老金的对话。
“住嘴!”
消失许久的李铭涛从角落里一个水缸里爬了出来,朝着外头窜动的镇民怒吼。
他身上没有什么外伤,只是皮肤被水泡得发白发皱。
朱玉无语:“你一直躲在里头,让师兄师姐打?”
他甩了甩身上的水,朝朱玉呸一声:“我早就和你们说了,这什么鬼老金像妖怪,你们不信,害得我流落至此。”
她张了张嘴,刚想反驳说老金不是妖怪,天地却忽然震了震,外头惊呼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
熟悉的感觉让她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谢知则,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做出口型。
——湘姨。
李铭涛却无知无觉,或许是大难不死,情绪上头,他只站在朱玉面前,背对着府邸门口,不停数落她:“妖就是妖,生来是低贱下流的种族,那妖怪是不会好心救你们,也不会……”
说着说着,周围的光线忽然暗了下去,啪嗒啪嗒,脚蹼拍地之声由远及近。
天地的震颤更为明显,李铭涛陡然一停,脸色一变,颤抖着声音问朱玉:“那玩意……在我后面?”
朱玉抬眼,灰皮肤的鲶鱼精如山般伫立在府邸之前,街道两旁的墙被它挤倒,镇民惊叫逃离,场面混乱之际。
她看回李铭涛,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那鲶鱼精就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将李铭涛吞入肚中。
外头镇民爆发出更加尖锐的叫声。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祭祀的鲶鱼精究竟是个怎样可怖的怪物。
可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老金也发现来者,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了过去,“阿湘、阿湘!”
被谢知则救下的姜青儿张廉清孟秦浩本躺在地上几近昏迷,突然见到这巨大鲶鱼精又吞下一位修仙者,三人各个又惊又怒,挣扎着,想要爬起身。
可他们已然鏖战一晚,浑身早就脱力。
“妖怪,离我们远点!”张廉清无力地抬起头,怒骂。
孟秦浩趴在地上,咬着牙劝道:“杀了我们对你没有好处。”
姜青儿却一言不发,一直尝试攀着墙壁站起身,眼里隐隐有杀意。
人族被妖魔二族肆虐百年,这仇恨早就深植于心,更何况这还是之前吞了师妹师弟的妖怪,更加可恨。
一时间,伫立在府邸的湘姨,爬向妻子的老金,泛着杀意的无量峰师兄三人,场面混乱之际,朱玉寻找起唯一一个清醒的谢知则。
而他,却不疾不徐地,走向了湘姨。
朱玉心里咯噔一声,有不好的预感。
那鲶鱼精灰败的眸子因为他的脚步声亮了亮,尖锐又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我先要吃了你们几个修仙者,再将这镇子之人屠个干净,还我们妖族一个清静!”
她怔住了。
方才还救下她与谢知则的湘姨,怎么可能突然要杀了他们?
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老金倒吸一口冷气,哭着吼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不是说好要革除这妖阵风气,阻止更多无辜修仙者伤亡吗!”
湘姨冷笑一声,粗长的鲶鱼须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猛猛颤抖:“你信了?蠢人,我们妖族生来就邪性嗜血,最恨你们这群虚伪的人族!”
老金不可置信地与她对视半晌,而后,悲伤表情逐渐化作一种灰败的绝望,“阿湘,你不要做傻事……”
谢知则走到那鲶鱼精面前,面对比他大了几百倍的妖族,却也丝毫没有惧色,甚至,有种过分的平静。
平静到,像是在替别人执行任务的行刑官。
“你确定?”他只淡淡问出三个字。
湘姨垂下那布满褶皱的眼皮,狰狞地笑了笑:“我确定。”
霁雪出鞘,金石鸣音声起,剑意凝聚。
剧烈的风从地面腾起,刮得人皮肤生疼。
朱玉无比惊诧。
她与谢知则刚被湘姨救下,应该最清楚湘姨对众人没有恶意,而且,作为半妖的他,不应该也最能理解湘姨作为妖融入于人界的各种苦衷吗?
他现下竟然这般毫不犹豫拔剑,实在是冷血到有些骇人。
朱玉颇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对待湘姨是这般,那在大道将成,利用她杀妻证道时,是不是也会这般,冷血无情。
她猛然攥拳,朝谢知则吼道:“你明知道她这般反常,肯定有苦衷!”
大风带起地面石子砂砾,模糊视线,她看不清谢知则的表情,只能看见深蓝色电光乍现在风暴间。
“她是妖,本就不为人界所容。”谢知则的声音穿透风沙落入她耳朵里。
朱玉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被她吞回了肚子里。
她想问,那他呢?
他自己不也是妖吗?
若是有一天,他与湘姨一样失了控,他也会这样杀了自己,维持秩序吗?
朱玉感到双手双脚同时发麻。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谢知则,会。
谢知则对湘姨的残忍,迟早有一天会加倍作用到自己身上。
他既然可以为还母恩断臂,可以为求生机缔结妖契,便也可以在自己失控的时候果决自尽。
可她不想他这样。
幻境里的少年从来没得选,如果长大后的他都无法共情小时候的他,那谁去心疼那些茅草屋里只有月光的孤寂寒凉的夜?
她不要这样。
“谢道长,万万不可啊!”老金的声嘶力竭唤回她注意力。
朱玉红着眼睛冲向谢知则的方向,不管不顾用身体撞入风暴中心,里头的石子与砂砾像是长了眼睛,全都绕着她刮过去。
一人一妖的身影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已然走到谢知则身侧,周围的沙暴雨停歇,她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视。
无悲无喜,死寂沉沉。
“她救过我们!”
“她是妖阵的核心。”
朱玉拔出无名剑,猛然抵霁雪之下,两剑碰撞擦出星点火光与碎冰之声,谢知则缓缓看向她。
“你是最不该杀她的人,若要杀,让我来。”
似乎是听出她意有所指,谢知则眼神一凝,厌恶地皱了皱眉。
“你逾矩了,朱玉。”
话音刚落,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从风暴中心甩出。
朱玉摔在地上,没时间喊痛,猛然朝里头的人吼道:“谢知则,住手!”
轰隆。
“谢知则!”
惊雷巨响,闪电劈下,鲶鱼妖发出剧痛时的惊叫,震得人耳朵都发疼。
轰隆。
“你住手!”
轰隆、轰隆。
雷声淹没她的劝阻,几道闪电过后,一股诡异的焦香飘出,鲶鱼精的身影逐渐破碎,最后,消逝在眼前。
湘姨最后的声音如烟般传来:“老金啊,下辈子别再捡鱼回家了。人妖殊途四个字,你可要记好好记住……”
风沙中心伫立着的那无情道剑修缓缓举起手,在空中猛然攥拳。
暴风瞬停,视野清明,朱玉看见谢知则白衣胜雪,傲然独立,仰头看天,一言不发。
她从来没觉得他这么陌生过。
小石与砂砾随着风暴暂停而砸下,哗啦啦声响起,像极了方才同样缥缈的雨。
老金失了神,发疯一般冲过去,不断用手刨着那块被劈得焦黑的地方,手指刮得皮开肉绽,却毫无知觉,嘴里喃喃自语:“哪怕你是吃人的妖怪,那也是我媳妇啊!”
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死寂的长街,比那惊雷还要刺耳。
朱玉浑身都在发凉。
有石子即将砸在她头顶,却陡然停住。
她抬头,看见那石子悄然凝固在空中,不动分毫,与方才谢知则暂停雨幕的方式,一模一样。
福至心灵,她看向远处的谢知则,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毫无情绪,只倒映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她。
张了张口,她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可以是温柔替她截住石子的四师兄,也可以是为证明大道,一剑捅穿她的无情道剑修。
他更可以是冷漠斩死对他有救命之恩妖族的半妖。
……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本书,这是一个真正的修仙界。
在这里,善恶不以人心论,只以种族分;对错不看因果,只看天道。
湘姨是妖,是妖阵的核心,所以哪怕她从未害人,在正道的规则里,她都必须死。
而谢知则,就是这把最锋利、最听话的刀。
朱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仿佛还残留在朱府时被他剑气划过的凉意。
那个在幻境里的断臂少年,终究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被修炼成了无情的神像。
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与无力击中了她。
湘姨说人妖殊途。
那她这个拼命想要捂热这尊神像的人,与他之间,难道就不是殊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