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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23.
      炎日当空。
      地冥左手拎着一袋面粉,右手贡献两根手指给天迹牵,还要时不时帮天迹接路人摊主递来的礼物,手忙脚乱恨不得一人三化。
      他们从仙脚一路向南,为避免天迹不断逆龄的症状引发恐慌,每个地方都不会停留超过五日。但其实用不了两日,天迹就能和街坊邻里打成一片。小到阿猫阿狗,大到阿爷阿嬷,都会知道此地来了个长相可爱、性格讨喜的娃娃。
      “噗哧,因为天哥哥我就算只有三岁,也是魅力无穷啊!”
      天迹从荷叶阴影里歪着脑袋,瞅瞅地冥提着的大包小包,又看看自己手上只抱了一大捧莲蓬、荷花,对比惨烈,直接笑出声来。
      地冥深吸一口气,按耐下想跟这臭屁得意的小屁孩干一架的冲动,促狭一笑,“他们说你是我儿子,不然叫声父亲来听听?”
      “啧啧啧,你这是什么糟糕的恶趣味,‘此风不可长也’!”天迹断喝一声,听起来却让人无端联想起蘸了炼乳的烤年糕,半点威慑力也有没有。
      又走了两步,天迹忽然转过头来,神色古怪地乜眼看他,“你确定想听?”
      “有何不可?”
      听一句又不会掉块肉,更不会遭雷劈。
      “倒也没什么不可的,就是吧——”
      天迹故意拖腔拉调,眨着眼睛,嘴角弯起一抹坏笑,“某人真的不会做噩梦吗?毕竟数月前的黄泉十三阶啊……唉?哎呀,十七啊,你居然——?”
      “……闭嘴吧你!”
      地冥打了个冷战,咬牙切齿。
      他怎么就不长点记性,玉逍遥这张嘴里能吐得出象牙?!
      仿佛知道地冥在想什么,天迹得逞地嘻嘻笑着,“我又不是昔日汤问梦泽山座,为何要吐得出象牙?”
      地冥想了想,好像也对?
      地冥又想了想,方才天迹对文儿伸出手,奶声奶气、纯挚童真地说,「阿叔阿叔,再给小遥一个天G包好不好,谢谢阿叔!」近千岁的先觉高人,自称“小遥”,还装嫩,装可爱,试图用外表萌混过关骗吃骗喝!
      啊,太无耻了……
      地冥捂脸。
      “我错了,玉逍遥,你没有牙!”
      话音刚落,地冥如遭雷劈般一哆嗦,猛地蹲下身抱住天迹,往对方嘴里看去。
      天迹先是一愣,紧接着会心一笑,冲地冥露出个大大的露龈笑,自信展示自己洁白光亮的两排小米牙,“放心,牙还在,全乎的!安啦!”

      今天还在,明天可就说不准了。
      都说小孩子长得飞快,一天一个样儿。对天迹来说就是退化得更快,可以一天两样儿。于是月明星稀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小镇十数里远。婆娑一院香的帐子搭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峰顶,山风掀起帐帘,凉风阵阵,书案上的灯火跟着明灭不定,将地冥翻书的身影照得影影绰绰,幢幢不明。
      手头这本医案看完,地冥因烦躁而紧蹙的眉峰并未松开,抬头就撞上天迹锁着他的视线,霎时眉心如刀刻般冷硬,书往桌上一掷,有些气急败坏。
      “你还不睡?嫌心脏不够疼?”
      他有感觉,天迹从被勒令上床睡觉起,就一直光明正大地盯着他,也不知他到底是有什么好看,能让人一动不动地看上两个时辰。
      他又不是剧场里的小丑!
      但天迹只是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与他同出一辙的紫眸因为身体缩小,显得更大、更水灵了,像是汁水饱满的紫葡萄,挂着晨露,迎着朝阳,晶莹剔透,不仅乖巧有余,还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哪儿做错了。
      烦躁变成了郁闷,地冥心口堵得慌,闭着眼睛揉捏眉心,“你——”
      “来抱一下。”
      “什么?”地冥猛地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见小小一只天迹从薄衾里爬出来,只穿了白色里衣,坐在床沿向他伸出双手,扎开十指,身体前倾,开开心心冲他说,“抱抱!”
      好可爱……
      不是?!
      地冥一抖,险些把桌子掀翻,惊恐得瞪大眼睛,“你、你……”
      退化到下不了床了?!
      连神志也退化了?!
      “你什么你!就是想抱抱嘛!瞎想什么呢?”天迹顶着一张奶呼呼的包子脸,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为了证明自己的行动能力,天迹扒拉着小短腿翻身下床,粉嫩嫩的小脚丫勾着脚趾,在半空蹬来蹬去,试探半天也没够着地面,卡在半空不上不下。
      “呃……”
      怪尴尬的,明明早上还可以的诶?
      这退化速度也是越来越快了。天迹几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刚打算自由落体,手一撒,就被掐着胳肢窝举了起来,与地冥面对面。
      “你到底要干什么?”
      地冥伸直胳膊,像是捧着个如意流钵,还是即将爆炸的那种,满脸戒备地盯着手里天真无辜的粉团子。
      见地冥这副模样,天迹直接乐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撑着手腕挣了两下,再次对地冥伸出手,眉开眼笑。
      “要抱抱!”
      “……”
      说天迹不知道自己这样很可爱,地冥是绝对不信的。
      类似于某些小猫会在落地时“嗯”一声一样,都是明知故犯的装可爱!
      地冥深吸一口气,顿了三息,然后果断把天迹往床上一塞,眼不见为净,“这招三世早就用过了,卖萌无效,睡你觉去!”
      然后手就拿不回来了。
      天迹像只猴儿一样攀在他手臂上,腿脚绞在他臂弯,怎么也甩不掉,还鼓着腮帮子质问他,“你抱不抱!”
      “不抱!”
      “抱!”
      “岂有此理!”
      堂堂冥冥之神还能被缩小版天迹威胁?!
      地冥把手臂举起来,天迹就倒挂在他臂弯上,头发垂直向下,根根直立,脸憋涨得通红,气鼓鼓像只被倒提起来的河豚。
      “抱!”天迹大叫。
      “你放开!”地冥又甩了两下手。
      “……哼!不抱就不抱!臭十七!”
      天迹气呼呼地吼完,咕咚一声落回床上,听起来好像是脑袋先着地,身体蜷缩起来,轻轻打着寒颤。
      地冥一愣,手却比意识反应更快,熟练抵住天迹后背,小心翼翼渡一道真气过去护住心脉,眉心拧得更深,“你真是……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天迹才从心疾中缓过来,颤巍巍地转过头,眼巴巴、泪汪汪地望向他,“呜呜呜,心疼,你抱不抱嘛……”

      天迹终于如愿以偿坐在了地冥腿上。
      然后开始捣乱。
      地冥不厌其烦地归类弄乱的书,点亮熄灭的烛台,擦净墨水弄脏的桌面和某人的手之后,终于后知后觉——一个天迹,比一百个邪凡双子和两百个三世加起来都难顾!
      “玉逍遥!你到底要干什么!”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地冥刚要打人的手伸到半空,又一顿,转而两手齐上,捏住天迹的腮帮子,横向拉扯。
      嗯,手感不错,细嫩弹滑,是可以出锅的合格包子。
      合格包子咧嘴一笑,变成了红糖开花馒头,乖巧地往他怀里躲,还回身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十七,睡觉吧,不然打坐也行。打坐的话我陪你,睡觉的话你陪我,好不?”
      “不好。”
      地冥疲惫地放下书,把天迹从怀里捞出来,开启一本正经的说教模式,“是你需要休息,对心脏好。”
      “哦。”天迹低下头,吸吸鼻子,不知是被冻得还是怎的,“原来十七没有心,可以数个月不眠不休,也不怕身体出问题。”
      “……”

      已经数个月不眠不休了吗?
      地冥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的,自从得知信件内容,他就一直在忙这件事。
      但是,离人公子遍寻不着,仙门古籍找不见解法,沅海玄渊的恶魔究竟做了什么,他到现在也毫无头绪,只能眼睁睁看着天迹一天天变小。那些因年龄回溯而少掉的重量和体积,似乎都是生生从他身上割下的肉,连带着灵魂也一同剜去丢了。
      他想,曙晨要死了。
      他想,我也要死了。
      地冥咽了口唾沫,发现自己越发没有勇气问出那个问题,因为答案似乎不言而喻,而绝口不提,好像已经成了他们彼此之间的某种默契。天迹更是只在心脏疼到脸色煞白时才会哀哀呻吟两声,等他帮忙导气缓过来,又会没事人一样拖着他四处玩乐。
      看尽此间人世,体会世情冷暖,大抵是想让他身上的厌世感淡去一些。
      可不去提的事情,就可以真的不存在吗?
      沉重的无力感和撕裂感压上心头,地冥皱起眉,实在没有余力思考更多。他轻轻揉揉天迹脸上可能被他捏疼的地方,妥协地合起书册,将温温软软的一团紧紧抱在怀里。
      “好,去睡觉。”

      24.
      世人对先觉高人的认知里,有一种不用吃饭睡觉的误解。
      “不休息不吃饭,是会困死、累死加饿死啦!傻十七。”
      尤其这种身心俱疲的人,最容易哄睡了。
      天迹站在婆娑一院香的帐前,最后回望一眼帐中安稳熟睡的人,摸了摸有些发酸的鼻尖,然后毅然决然,微笑着转身。
      这一片区域他早前探查过了,没有被设下结界,想来是这数月来的乖巧让某人放下了戒备,以为他不会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哎呀……对不住,说好要陪你的。”
      内心多少有些歉疚和心虚,天迹再次回头望帐子一眼,然后紧了紧身上的小被子,握住肩头扛着小包袱的木棍——他现在身高不足三尺,纵使有功体傍身,能带的东西也属实有限——就这么轻装简从地离家出走了。
      山风清冷,山路崎岖。
      天迹深一脚浅一脚,脑海中翻涌起解除冰封后的那个夜晚,他提着留蝶梦,同是走在山道上,彼时却有地冥与他插科打诨,不由得咂摸了一下嘴巴,总觉得这夏日的夜晚山风,竟是冷得堪比云海寒峰的冰雪,这么寂寞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后——
      他回到了原点。
      “……?”
      天迹眨眨眼,看着熟悉的婆娑一院香,夜风浮动,月上帐尖。
      他挠挠头,想着许是脚步自己跟着脑袋走的,于是这次他没想留蝶梦,专心致志地借着月光往山下走,一炷香后——
      他又回到了原点。
      “……??”
      天迹歪着脑袋,看着两倍熟悉的婆娑一院香,摸摸下巴,虔诚反省:我刚才有想十七了吗?
      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没有、吧……?
      一番天人交战过后,天迹长长叹了口气:好吧,他承认,他想了。
      天迹自暴自弃,望着已经离开帐梢的玉蟾,拍了拍脑门,自认已经把十七赶出脑海,于是立刻背起小行囊,拽紧小被子,拔腿就往山下跑,生怕慢半步,脑子里的十七就会追上他,然后气喘吁吁的一盏茶之后——
      他再次回到原点。
      “……???”天迹,“我靠!”
      天迹把行囊一扔,裹着被子冲着山脚狂奔。
      半盏茶后,他对着婆娑一院香的帐子,撑着发软的膝盖,越想越是憋屈——以现在的身体,很难说还能不能破开地冥设的阵法。
      换句话说,他又被地冥算计,又被关起来了。
      天迹不爽地努努嘴,“臭十七!”
      “嗯,我在,你要说什么。”
      地冥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平静清冷得仿佛真就只是应了他一声唤。
      天迹脊背一僵,连头都没敢回。
      “哦?”地冥等了一会儿,大概是看他没动静,又无悲无喜、听不出情绪地问道,“不说吗?那眩者替你说?你会说‘帐子里太闷,想出门透口气,带上东西裹着被子是怕山间风寒,才不是要躲起来,打算人不知鬼不觉地消散天地’?”
      天迹肩膀抖了一下。
      地冥轻笑一声,“我会问你,‘你明知自己会消散,为何还要乱跑’?”
      天迹蹲下身,试图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但地冥声音更近了一步,显然并没打算放过他,“你会说,‘没有乱跑,我保证会回来,我神毓逍遥从不骗人’。实则你想的是趁眩者不备,再次离开眩者视线,找一处无人的地方,安静等待化归虚无。没有尸身,不会吓到人;没有墓冢,不会引人伤恸。运气好,还能在彻底消失前变成天地间一缕炁,偷偷去见你挂念的人,希望大家过得安好。眩者说的对么?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你、你……”
      一时不知该捂耳朵还是捂脸,天迹像鸵鸟一样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绝望哀号,“你干嘛抢我的台词啊!”
      “呵!玉逍遥,你这个混蛋!”

      话音刚落,天迹只觉喉头一紧,他被地冥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地冥双目通红,睚眦欲裂,从喉底发出嘶吼,“你当我不眠不休,都是为了谁?!”
      “好不讲道理啊你!”
      哪怕是被当场戳穿,天迹居然还能瞪着那双紫幽幽的大眼睛装可怜和无辜,努力扒拉地冥的手,往后挣扎,“我哪儿混蛋啦!那不是怕你——”
      “玉逍遥!”
      地冥爆喝一声,震得天迹也跟着一哆嗦,“你是蠢还是傻!我想要你活着,我只是想要你活着!你懂不懂!”
      “我……”
      这样歇斯底里的地冥还是头一次看到。
      哪怕计画受挫,哪怕算计失败,这人向来都是从从容容。他印象中的地冥会优雅傲慢,会阴冷狡狯,哪怕偶尔消沉厌世,也绝不会声嘶力竭地歇斯底里。像是一头被逼入死境的猛兽,绝望地露出齿爪,却深知已搏不出一个生机。
      心脏被攥紧般生痛。
      天迹已经分不清那是恶魔的嘲讽,还是自己的心念,语塞之际,他忽感一道暖流藉着与地冥肌肤相触之处散去,漫过四肢百骸。他被这感觉冲得有些发懵,理智回笼后才想起要安慰眼前人,于是一改方才胡搅蛮缠,转而微笑看着地冥,温和如春风化雨。
      “我知道啊。”他想伸手摸摸地冥的头,奈何小胳膊使劲伸直,也只够得到地冥臂弯,只能在臂弯上摩挲两下。
      “我知道的,就当……嗯,就当我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你我本就同路,我不在,你也可以做得很好,以后就交给你了哦,小十七。”
      天迹说罢咬了咬唇,艰难地喘息一口气——原来当面道别,比想象中来得更不轻松。

      就见地冥反复张嘴又闭上,眸子里的光亮了又暗,仿佛瞬间有过千言万语。
      沉默半晌,这人终于肯放开紧攥着天迹衣领的手,垂下眼帘,不抱希望地问,“那晚,仙门外的凉棚里,你看到了什么?”
      “唔?”天迹眨了眨眼睛,如实以告,“小麦啊。不过那些小麦现在应该已经变成面粉了吧,文儿说今年是个丰年呢,不是还送了你一袋面粉?”
      他还在麦田边撸了猫呢,并决定带这只炸毛猫去见见旧友。他记得很清楚,甚至还记得猫舌粗砾的质感,被舔舐掌心时的湿濡痛痒。
      “哈……”地冥低笑着,颓然后退一步,神色悲切,沉痛得像是在为什么哀悼,“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是同路。”
      天迹不明所以地歪了下脑袋,“为什么?”
      “知道为什么麦田边会种油菜花吗?”地冥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啊?”天迹一脸茫然,“那晚的麦田边有油菜花吗?”
      地冥没再搭理他,方才的沉郁一扫而空,勾起的唇角满是阴冷嘲讽,“农人为使作物丰收,会在重要作物旁种植诱虫作物。麦田边的油菜花便是如此,它比小麦更早开花,颜色和气味更容易吸引昆虫啃噬,是生来就要被牺牲的——祭品啊。”
      “祭品”二字被地冥说得极具褒赞之意,仿佛那是一道美味仙馔,亦或一件价值极高的艺术品。

      天迹听得额角直跳,他想给这人秀逗的脑子来个爆栗,谁知刚抬起脚,忽觉脚趾有被挤到的痛感,索性豪气万丈地踢飞两只鞋子,噌噌噌走到地冥面前,叉着腰,仰头看着对方,义正严词。
      “没有什么人是生来就该被牺牲的,包括你,听到没有?包括你!不许胡思乱想!”
      “那么然后呢?没有牺牲,作物歉收,所有人都等着被饿死吗?”
      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地冥竟是笑得更肆意了些,连带着那份冷意也越发深重,“你也一样,总有一日,你会有救不了所有人的时候,然后呢?大家一起去死吗?这是你想要的人世吗,天迹神毓逍遥?”
      “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
      “太天真了,玉逍遥。”地冥摇了摇头,眼中甚至带有一丝怜悯,“纯粹的正义只会害死所有人,但你和君奉天,都不会明白。”
      天迹一噎。
      他想,他当然明白,不然他这个天迹也不会当得这么累。
      无法反驳,天迹突然理解了地冥说的他们永远不会是同路人,更可悲的是,他知道地冥说的对,且对这道天堑鸿沟毫无办法。
      天迹背着手,焦躁地绕着地冥来回踱步,越走越是心焦体燥,小腿肚抽筋,再低头一看,怎么连身上这件衣服也越穿越小了?
      地冥用的是什么劣质材料给他做衣服啊,不洗都会缩水的么?!
      天迹烦躁地解开衣带,随手丢了一件下着,不耐烦地大吼大叫。
      “啊啊啊——!地冥你烦死了!我不管!无论你比我多明白了什么,反正你活着!你要给我好好地活着!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证明你会做得比我好啊?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好?好在哪里?”
      地冥抱着胳膊,眼带戏谑地看着他,眸中水光映着星光,莹莹烁烁,“玉逍遥,我也许会拉着所有人陪葬,你想看么?”
      天迹又甩掉一件碍事的上衫,拍着胸脯对地冥大吼,“为了救世陪葬,我玉逍遥也认了!”
      “不,是为你陪葬。”
      地冥眼中戏谑变为偏执的疯狂,气态从容优雅依旧,只是语气像是在念某人至衡律典上的法条般冷肃,宣誓般虔诚庄重,“只为你,也只能是你。”
      “哈?!你神经病吧!”
      天迹气得跳起来,一伸手抓住地冥衣襟,上来一掌就要劈,“你这脑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啊!疯了吗?!”
      地冥侧身一躲,抓住天迹腕子,反手给了天迹一个过肩摔,声音更高八度,“疯了又如何?!你玉逍遥何时觉得我不疯了?!”
      “为了我一个人,杀一堆无辜之人,不是疯了是什么!”
      骨碌两圈的天迹甫稳住身形,剑指并起,一道剑气划过地冥发尾,削下一缕暗紫发丝。
      “眩者乐意!”地冥轻蔑地一抬手,以牙还牙,也剪去天迹一撮头发。
      “我不许!”
      “你管不着!你管不着了……哈哈哈!”像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地冥放肆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又开始流泪,泪水顺着面颊滑向下颌,点滴落入尘埃。
      这又哭又笑的样子,倒真像是魔怔了。
      地冥低声道,“你都死了,你管我?这个世上谁都可以死,唯独你不行,唯独你……不行!”

      天迹动作一滞,心神巨震,险些因分心被地冥击中要穴。
      他抓着胸口喘了两口气之际,蓦地忆起离人公子在异境中,对他面露鄙夷之色说的话。
      ——「你确定是挚友,不是仇人?毕竟在他看来,余可是骗杀你之人。」
      离人公子,看过地冥所有记忆,知晓地冥的七情六欲,定是也见过地冥是如何将他与众生放上天平,又如何为他倾覆天平的。
      又或许,这样的天平压根就不存在,地冥在他与众生之间,从不需要选择和衡量。
      错了,是他错得离谱。
      他竟然会认为在那种前提之下,地冥还会与人为善?
      不把整个苦境拖下地狱深渊,都得算是地冥手下留情了吧?
      真是疯了……
      思绪越见清晰,呼吸也跟着越发顺畅,气达丹田,功体运转再不受肉身限制,天迹抬手时神谕剑出,铿锵一声剑鸣,与神泣剑迎刃而击,更加密集流畅的招式应之而来。
      霎时地动山摇,草木摧折,宁静的峰顶烟尘遍布,再不复往日清冷。
      天迹一剑扫飞大片樟木,继续与地冥掰扯,“脑子坏去了吧!是人都会死啊!天罡玉旨!”
      “别人死活与我何干!?地刃冥断!”
      “靠!那就只有我倒霉是吧!?我是你什么人啊!死都不能死!”
      “哼!仇人!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骗鬼啊!天转乾坤!好歹也该是爱人吧!”
      “闭嘴!暗冥倾覆!”
      “嘁!原话奉还,你管不着!”天迹向后跳开丈许,深吸一口气,对着苍茫夜色中的群山大喊——
      “我和十七是相亲相爱的道侣!”
      山峦叠嶂,层峰交错,群山应了他的誓约,回声一波接着一波回传,像是天迹将这句话反复说过无数次。
      “噗——”神泣剑尖已经抵在天迹胸口,招式硬收,经脉逆行,地冥撇过头去,吐出一口血来,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天迹,“你、你玉逍遥你……”
      “嘿嘿,咋啦,震惊到吐血哦!难道天哥哥我没表白过吗?”
      天迹没心没肺地挑开剑尖,嬉皮笑脸地帮地冥收回神泣,稍一思索,又道“诶?好像是没哦?哎呀,不管啦!”
      早在方才争执中,肉身已恢复原状,天迹裹着那条不及膝弯的小被子,堪堪遮蔽自己成年的裸体,一边防着春光乍泄,一边戳地冥僵硬的脊梁骨,“十七呐,我是无法证明我会舍命救你,但如果还有下次——”
      “你敢!”
      地冥脸还红着,眼眶也是红的,转过头来瞪他的时候,还能看到眼角湿润。
      天迹举手投降,“不敢不敢!我保证,我会与你商量的,风险共担,债务共享,一言为定!”
      “哼!”
      “别气了嘛!”天迹讨好地拽了拽地冥袖子,又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三尺童蒙,这番娇俏作态着实幼稚,于是伸直胳膊,揽过地冥双肩。
      地冥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那封纹着迷迭玫瑰,散发迷迭香的信纸从地冥怀中掉了出来。
      天迹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见那信封上浮至他们眼前,径自展开,浅黄的纸张上浮现出新的字迹来。
      那是一份契约,自顾自地说着愿望实现,契约已成,以及违约的种种后果,确定二人读完后,字迹又渐渐隐去,只是仍浮在半空,像是在等待他们的答复。

      地冥脸色丕变,刚要出声反驳就被天迹一把拉了回来。
      显而易见,这数月种种都是这恶魔的把戏,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天迹签一份契约,答应以灵魂作“尝”。
      天迹摸着下巴思索着。
      倒也不是不行,毕竟在地冥恢复肉身一事上,离人公子也算帮助颇多,而后又让他知晓了地冥的小心思——老实说,若不是此次契机,他也不会知道地冥的执念竟有如此之深。
      有得有失,总的来说也算不得亏,尝一下就尝一下吧。
      心思把定,天迹对着那信纸洒然一笑,“你在我身上下了什么?”
      信纸上的字迹缓缓浮现,不同于方才的成片直出,此时是有人书写般一笔一划。
      「幻术。」
      “……”
      大概就没人会想到,能让人变小,误以为会化归虚无的可怕术法,只是一道幻术?这岂不是与他往地冥身后贴条子一样朴实无华?!
      天迹撇撇嘴,“骗肖仔哦,幻术我会心疼?!”
      「高级幻术。」
      天迹无语,冲着信纸比了个中指,又想到对面可能根本看不见,于是问地冥要了支笔,舔舔笔尖,在信纸上画了个大大的中指。
      信纸沉寂片刻,现出一行字来——
      「画押已成,合作愉快。」
      随之一簇蓝色火苗窜起,将信纸吞噬,半点灰烬也没留下。

      25.
      天迹不愉快,一点也不。
      他家地冥又又又哄不好了。
      夜已深,事已了,地冥拿着他此前安排“后事”时留下的信——他方才落跑前自己留在地冥枕边的——找他秋后算账了。
      “你给他们写那么多字,给我就写这点儿?”地冥挑眉,明摆着不爽。
      那些留书里,有安排龙门客栈慈善事业的,有仙脚门人安置的,有让小默云留心武林事务的。最后他想到地冥,删删改改写了大半个月,最后落笔时就剩下寥寥六字——
      「永昼,好好活着。」
      此时天迹靠在床案,揉揉鼻子,故作委屈,“你怎么知道我给他们写的多?我没——”
      “眩者看见了。”一针见血,一锤定音。
      所以这数月来他干了什么,地冥其实都知道,只是一字未提。
      彼时地冥又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地冥所承受的,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天迹心虚,懊恼地抓抓头发,“唉,近乡情怯嘛……”
      地冥躺在床上,单手支颊,侧着头觑他,冷冷道,“重写。”
      “啥?”
      “眩者睡了,明早要看到你重写好的。”
      “???”
      那厢话音一落,天迹只觉腰上一痛,紧接着屁股也是一痛——地冥竟是把他从床上一脚踹到地上了?!
      “地冥!”
      地冥充耳不闻,脑袋埋进被子里,不理他。
      “不是?遗书哪儿有重写的?!”天迹试图理论,然后又获得了被子攻击——这意思是晚上不许睡床上了?!
      凭什么啊!
      天迹抱着被子,气呼呼地爬回床上,迎面就看到地冥正对他微笑,温和友善、亲切友好的那种。
      地·礼貌微笑·冥:“啊,原来你知道这东西通常叫做遗书啊。”
      天迹脖子一缩,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于是麻溜地抬腿爬下床,披上被子,乖乖坐到书桌前咬着毛笔,瞪着空白宣纸忿忿不平——
      啧,明天还是去把烟航归处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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