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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夜半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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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清辉,洒满栖霞客栈的后院。说书先生刘愈的别院厢房内,烛火摇曳,药香未散。王同五经那打通经脉的药浴之后,已遵师命回转家中安歇。
刘愈正待收拾药桶等物,忽闻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即是柳玉娘压低的声音:“先生,同五可还顺利?”
刘愈开门将柳玉娘让进屋内,颔首低声道:“有惊无险,根基已成,总算不负所托。”他话未说完,目光却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倏地转向屋内靠窗的书案一角。
那里看似随意地摆放着一个色泽沉黯、纹理古朴的九宫木匣。此物看似寻常,却是内嵌极其精巧的墨家感应机关,能窥方圆十丈内不凡之气的扰动。此刻,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匣面上三枚形如星斗、毫不起眼的木质璇玑符号,竟自行发出了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咔”的一声轻响,缓缓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格,最终,稳稳地指向了代表“风”、亦主“潜入”之象的“巽”位。
刘愈瞳孔骤然一缩,抬手止住了柳玉娘即将出口的询问。他面色凝重,对柳玉娘使了个眼色,示意禁声,随即缓步走回院中,负手立于月光下,看似观赏月色,实则全身感官都已提升至极致,向着看似空无一人的院角阴影处沉声道:“夜深露重,尊驾既已莅临,何不现身一见?” 他心知,能引动他这“九宫感应枢”如此微弱示警而来者,其修为绝非等闲,自己绝难察觉其形迹,唯有主动出声,方能试探。
话音甫落,阴影中,随即响起一声清越悠长的笑声。那笑声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震得檐下角落一张积尘的蛛网微微颤动,几缕游丝飘落。“哈哈……刘先生这小小院落,内外布置倒是相得益彰,别具匠心。佩服,佩服。”笑声未落,一道青影已如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又似一缕被月光凝聚的轻烟,悄无声息地自阴影中飘然而出,稳稳落于院中,月光之下,衣袂拂动间,不带起半点尘埃。正是日间于西山竹海中所见的绿竹仙翁——庄道吉。
他现身之从容,仿佛早已料到会被“请”出,目光略带赞许地瞥了一眼刘愈厢房的方向,显然已察觉那机关的精妙。
刘愈乍见来人,心中巨震,这不是苦寻多年未见的绿竹仙翁庄道吉,庄老前辈吗?心下也顾不了许多,急趋上前,躬身便是一揖到地:“晚辈刘愈,不知是庄老前辈仙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庄道吉拂尘轻轻一摆,一股柔和的力道已将刘愈托起,他目光如电,先是扫过那间尚存药气的厢房,鼻翼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颔首道:“先生不必多礼。贫道夤夜冒昧,实是因日间那闯入山谷的少年,身法气息颇有几分异处,心中好奇,故循迹而来,想探问其师承来历。不想……”他话语微顿,声量略提,清晰传向房内,“竟是故人之地。柳丫头,一别十载,还要贫道请你出来吗?”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柳玉娘快步走出,脸上交织着激动与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来到庄道吉面前,敛衽深深一礼:“晚辈柳秀凤,拜见庄老前辈!前辈风采依旧,秀凤……心中甚慰。”十年潜伏,日夜悬心,今日骤见故人尊长,她强抑激动,语气仍不免微颤。
庄道吉看着二人,眼中掠过一丝感慨:“果然是你们。十年蛰伏,辛苦你们了。”他话锋一转,重回正题,目光再次投向刘愈,“刘先生,方才贫道察觉,此处药气氤氲,似有洗筋伐髓之效,且与那少年身上残留之气同源。莫非……”
刘愈见庄道吉主动问起,且目光如炬,已窥破关键,知时机已到,便不再隐瞒,恭声答道:“前辈慧眼如炬,晚辈不敢相瞒。您所提日间闯入山谷的少年,名叫王同五,正是……正是张大帅留在这世间唯一血脉。晚辈才疏学浅,蒙故人重托,十余年来,仅能以‘小念头’静功为其筑基,今日冒险行药浴之法,助其拓展经脉,幸未辱命。”言罢,又是深深一揖。
庄道吉闻言,眼中精光暴涨,仔细端详刘愈片刻,又似回想起日间同五的根骨神态,缓缓捻须叹道:“果然是定边之后……难怪眉宇间英华内蕴,根基打得如此扎实!你能将他护佑至今,并教导至斯,实属不易,定边若泉下有知,亦当感念。”他言语中已带了几分亲近之意。
刘愈面露惭色,拱手恳切道:“前辈谬赞,晚辈愧不敢当。如今同五年岁渐长,已至打通关窍、凝练真炁的关键时期。晚辈于武学高深之处所知有限,深恐引导不当,误了这孩子的前程。恳请前辈念在大帅香火之情、武林同道之谊,不吝点拨,收其入门墙,晚辈感激不尽!”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庄道吉沉吟良久,拂尘轻摆,缓声道:“先生爱才之心、忠人之事,贫道深知。同五确是良材美质,璞玉待琢,贫道见之亦心生欢喜。然而……”他话锋一转,神色转为肃然,“正因其乃故人之后,资质非凡,关乎重大,更不可轻率处之。老夫所学,虽源出峨眉,但多年来疏于授徒之严整法度,且自身尚有俗务缠身,恐难细心教导,若仓促收入门下,反倒可能局限其发展。”
他见刘愈面露遗憾,遂温言解释道:“贫道之意,不如待时机成熟,由我修书一封,引荐他前往峨眉金顶,拜在我大师兄‘紫阳真人’吴道广门下。吴师兄修为深湛,德高望重,乃峨眉掌教,由他亲自调教,授以峨眉正宗玄功,同五之前途,方不可限量。此乃稳妥长远之策,还望先生理解。”
刘愈听罢,细想之下,此言确是老成持重、思虑周详,且为同五谋划得更为光明。他心中感佩,肃然道:“前辈思虑周详,安排极为妥当!是晚辈心急了。一切但凭前辈做主。”
正事暂毕,庄道吉神色却未见轻松,他抬眼望向镇中方向,眉宇间复又聚起一丝阴霾,似是随口问道:“今日入镇,虽为寻这孩儿踪迹,却也觉镇上气氛似与往日不同。你二人久居于此,近日可察觉有何异常之处?”
刘愈与柳玉娘对视一眼,柳玉娘上前一步,语气凝重:“回前辈,确有不妥。前日客栈中来了一伙生客,为首的叫胡三,言行跋扈,刻意滋事,目标直指客栈与我。其人身手矫捷,绝非寻常江湖客。更可疑者,当日花盛花捕头在场,那胡三竟敢公然以言语威胁,提及什么‘毛大人’,花捕头竟显得颇为忌惮,最终未能深究。”
“哦?胡三?毛大人?”庄道吉捻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重的忧虑,“果然……他们的人已经摸到这里了。”他轻叹一声,“不瞒二位,劣徒宋阳,前番冒险打探,已得知朝廷新设‘靖安司’,网罗江湖败类,由拱卫司指挥使毛骧等辈统领,专司侦缉我等。宋阳本应于这两日来西山与贫道会面,交接进一步消息,然至今音讯全无。日间那千蛇蛊叟石朗峰能寻至山谷,虽借口追随孩童,但其人素与靖安司爪牙有染,贫道当时便心觉不妙,恐宋阳已遭不测……如今听你们所言,这栖霞镇,只怕已成是非之地。”
刘愈与柳玉娘闻言,面色皆是一沉。庄道吉的推断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危机仿如天降。
庄道吉沉吟片刻,袖中悄然滑出一枚竹叶,递与刘愈,其上脉络迥异:“此为紧急联络之法。若你等察觉宋阳踪迹,或遇万分紧急之情,可于镇西旧牌楼石缝中留下此物,贫道自会知晓,并设法与你们联系。”他抬头望了望已悄然偏西、色泽愈发凄清的月色,语气略显急促:“此刻谷中唯有梦蝶一人,贫道实在放心不下,需即刻返回。你二人务必万分谨慎,平日里行事需更加低调,非到山穷水尽、万不得已之境,绝不可主动寻我,以免暴露行藏,打草惊蛇。一切……容后再议。”
话音未落,青袍一拂,身形已如一缕青烟般飘然上屋顶,瞬息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内,复归寂静。刘愈与柳玉娘相顾无言,月光清冷,照见二人脸上的凝重。庄道吉的到来,确认了同五的造化,却也带来了宋阳失踪、强敌环伺的噩耗。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栖霞镇这持续了十年的宁静,自今夜起,恐将一去不复返了。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