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浊酒饮江湖》沽酒评生

43、第四十三章 江湖路远

　　洞顶石隙间，天光如瀑，倾泻而下，将寒潭上空弥漫的乳白水汽映照得如同流动的琉璃。氤氲雾气之中，一道窈窕的青影悄然独立于潭边微润的青石之上。
　　正是庄梦蝶。
　　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量已然长开，如初绽的青莲，既有少女的纤细，又隐现绝世的风姿。连日逃亡与洞中清苦，令她原本素净的衣裙破损染尘，却丝毫无损其清冷气质，反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晨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颜，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其那双眸子，清澈如秋水深潭，此刻因专注而更显剔透。
　　她纤足微露，白皙的足踝没入清浅的潭水，手中长剑并未出鞘，只是虚握。随着她缓缓起势，整个洞窟仿佛都随之呼吸。她的动作舒展如云卷云舒，飘逸似柳絮随风。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扬腕，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律。那未出鞘的长剑引动着周遭的气流，氤氲水汽随之聚散离合，洒落的光柱在她周身流转，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纱。她不像在练剑，更像是在与这方天地共舞，身影翩跹，绝美得不似凡尘俗物。
　　王同五倚在石屋门边，呼吸不觉间已然屏住。
　　他看着她裙裾飞扬，青丝如瀑，在晨光水雾中舞动的身影，只觉得胸膛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酸涩又温热。若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忘却血海深仇，不管江湖风波，只看她日日如此舞剑，该有多好。这念头如野草般疯长，几乎要将他淹没。
　　“可我不能！”
　　养父养母的惨死，刘愈离世前的嘱托，玉娘的诀别，俞贯虹染血的身影、吴道广黯淡的紫袍、陆知机手札上泣血的文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破这虚幻的安宁。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痛过后的冷硬决绝。
　　……
　　庄梦蝶最后一个回旋，气息平复，长剑轻垂。她抬眼，便见王同五已站在面前，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双总是带着倔强或依赖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
　　“姐姐，”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们……该分开了。”
　　庄梦蝶心头一跳，清冷的眸子骤然缩紧：“分开？同五，你……” 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想抓住他的衣袖，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我们好不容易才……这里很安全，我们可以继续躲在这里，或者……一起回峨眉，将事情禀明掌门……”
　　“回不去了，姐姐！”王同五打断她，语气急切而痛苦，“我若回去，问天崖上跳下去的意义何在？大师兄岂不是白死了？所有人都知道我被朝廷追杀，身怀‘秘密’，我回去，就是给紫阳宫，给师尊，给你……招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转而低沉，“我必须走。去找我爹，只有找到他，我才能更快地变强，才能弄清玉佩的真相，才能……回来清除内患，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
　　“可是江湖险恶，你一个人……” 庄梦蝶的声音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清丽的脸庞血色尽褪，“你让我如何放心？”
　　“姐姐莫要担心我，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姐姐？”王同五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叛徒，连陆师祖都能暗算，还有大师兄都难幸免！你的处境比我还要危险。”
　　“不如，我们在这里再多呆些时日？”梦蝶凝视着同五
　　“我也想过，虽然此地暂时安全，但条件多有不便，时间长了，姐姐到时候再回转峨眉，难以托词。”同五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到：“而今姐姐回去，只需说寻我未果，在山中迷失方向，好不容易才脱困。便可摆脱嫌疑，而且外人再寻不到我，时日一长，对我也是有利的，只是姐姐切记，绝不可显露武功进境，要像以前一样，甚至……要显得更柔弱些，才能麻痹那人，护你自己周全！”
　　他的话语如重锤，敲碎了庄梦蝶最后一丝幻想。她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份为她、为峨眉考量的深沉心思，让她所有劝阻的话都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清泪。她终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哑声道：“你……定要万事小心。”
　　“陆师祖的手札与周天剑域术上的内容，姐姐可否记牢？”同五岔开话题。
　　“都已烂熟于心！”庄梦蝶颇为自信的说到。
　　此事已定，两人便来到陆知机的墓前。王同五亲手在那简陋的石碑旁掘开一个小坑，将那两枚带着无数秘密的玉佩，以及陆知机毕生心血所著的《大衍真经精微奥义》与《周天剑域术》秘籍，用油布层层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
　　“陆师祖，”王同五对着墓碑郑重叩首，“晚辈暂且将宝物托付于您。待他日弟子能力足够，必回来迎请，并为您清理门户，血债血偿！” 庄梦蝶也在一旁默默行礼。
　　随后，他们的目光落在那柄形制奇古的鱼肠剑上。
　　“姐姐，”王同五拿起短剑，入手一片冰寒，“此剑轻灵诡谲，与你气质相合，本该由你佩戴……”
　　“这样不妥。”庄梦蝶思忖着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暗害陆祖师之人身份不明，若就在峨眉，我携此凶器回去，无异于自曝其短，恐会引来杀身之祸。此剑，绝不能现世。”
　　王同五点头，他亦是此意。正欲将剑放回墓前，庄梦蝶却伸手接过。
　　“同五，你的墨玉竹已失，前路凶吉未卜，岂能没有防身之物？”她看着他，眼中忧色重重，“此剑，你带上。”
　　王同五一愣，下意识道：“这……此剑特征太过明显，如何携带？”
　　庄梦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鱼肠剑，又看了看一直带在身边的紫竹笛，眼中闪过一丝灵光。她抬头看向王同五，见他眼中也流露出恍然与默契之色。
　　“你是想……”王同五会心一笑。
　　“嗯。”庄梦蝶颔首，“紫竹笛中空，或可容剑。只是……”她摩挲着温润的笛身，眼中闪过一丝不舍，“若将鱼肠剑装入其中，此笛……便不能再吹奏了。”
　　王同五心中一震，看着那支她时常吹奏、寄托心绪的紫竹笛，“这可以二胖留下遗物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庄梦蝶却已然下定决心，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决绝：“无妨。临别在即，我便再为你吹奏一曲吧。”
　　她走到潭边，再次将紫竹笛横于唇边。清越空灵的笛声悠悠响起，不再是凄婉的哀诉，而是如月下松涛，山间流泉，带着无尽的眷恋、深深的祝福，以及一丝豁达的怅惘。笛声在洞中盘旋，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在王同五的心上，让他鼻尖发酸。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庄梦蝶收起玉笛，再无犹豫。她取出匕首，开始精心修饰鱼肠剑的剑柄与吞口，磨去所有可能暴露的纹饰，使其光泽内敛，黝黑古朴。最后，她在王同五的协助下，将紫竹笛巧妙开启，把那已面目全非的鱼肠剑，严丝合缝地嵌入笛中。
　　“给。”她将这支沉甸甸的笛剑递到王同五手中，指尖微凉，“笛中藏锋，望你……慎用，更望你，平安。”
　　王同五紧紧握住笛剑，仿佛握住了她所有的牵挂。
　　夜色笼罩洞穴，篝火成为唯一的光源。离别时刻终将到来。
　　王同五望着跳跃的火焰，眼中最后一丝留恋化为灰烬。他猛地伸手入怀，取出那本《先天罡炁功》秘籍，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火中！
　　书页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作飞舞的灰蝶。
　　“同五！”庄梦蝶惊呼，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此物留之无益，反是祸根。”王同五语气平静，眼神却如寒星，“我已将此书铭记于心。从此，世间再无这本秘籍。” 他身上，只余下集父亲一生心血的《精武奥义》与那枚九宫璇玑锁。
　　庄梦蝶看着他决绝的侧脸，心中痛楚与理解交织。她松开手，轻声道：“我明白。”
　　王同五转而开始解下贴身的乌金软甲。
　　“你……”庄梦蝶又要阻止。
　　“姐姐！”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将尚带体温的柔软内甲塞入她手中，“你孤身回山，看似安全，实则步步惊心。这软甲你穿着，我……我才能安心去寻找父亲！”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握着这犹带他体温的软甲，仿佛握着他滚烫的心跳与性命相托的信任。您中念到：“姐姐，此一去，刀山火海我独行。但请你相信，待我荡尽仇寇，成为足以庇护你的强者，定会归来。届时，这软甲，我亲手为你取下，江湖再大，我们也再不分离！”
　　庄梦蝶捧着那件乌金软甲，指尖剧烈颤抖，泪水终于决堤。她抬起泪眼，深深望进王同五的眼底。心中五味杂陈：“同五……你这般决绝，让我如何不心痛？这软甲护得住我身，可能否护住我为你担惊受怕的心？但你既已抉择，我唯有成全。我会回去，守着峨眉，守着我们的记忆。你若不归，我便一直等，等到青丝成雪，等到……天地尽头。你，定要平安！”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支藏着鱼肠剑的紫竹笛，再次郑重地放入他手中。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保重。”
　　“……保重。”
　　两人相视，目光纠缠，仿佛要将彼此的模样刻入骨血。
　　王同五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给予他们新生与离别的“观山水月”秘境，毅然转身，手持笛剑，踏入了通往山外未知世界的黑暗甬道，身影彻底被阴影吞没。
　　庄梦蝶独立寒潭边，许久许久，直至潭水恢复一片宁静。她缓缓蹲下身，将脸颊紧紧贴在那件犹带他气息的软甲上，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洞窟中低回不去。
　　洞顶，新的一天已然来临，光明遍洒，却照不尽离人心头的阴霾与前路的迷茫。
　　（第四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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