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浊酒饮江湖》沽酒评生

6、第六章 幽谷奇遇

　　日头彻底被隔绝在密林之外，光线骤然黯淡，仿佛一步踏入了黄昏。过了月亮泉，溪流的声音变得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沉寂，偶尔被不知名的虫豸窸窣声或远处枯枝断裂的轻响打破。
　　参天古木取代了先前还算疏朗的竹林，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虬结的枝桠如同怪异的臂膀，上面垂挂着厚厚的藤萝，像一道道静止的瀑布，又似伺机而动的巨蟒。
　　脚下早已无路，只有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叶，厚实而滑腻，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带起一股混合着霉菌和湿土的陈腐气息。空气凉得透骨，吸入肺里，带着一股植被腐烂的微甜与腥气。
　　“小……小五，这地方咋这么瘆人啊……”二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跟在同五身后，圆胖的身体在这种环境中显得格外笨拙吃力，额头已沁出冷汗，早先探险的兴奋早已被这阴森的环境吞噬殆尽。连平日里活泼的大黄，此刻也夹紧了尾巴，耳朵机警地转动着，喉咙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仿佛在警告着看不见的危险。
　　“跟紧我，留心脚下和头顶。”同五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惴惴，他紧握着柴刀，刀刃劈砍拦路荆棘的“咔嚓”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林间显得格外刺耳。他不仅是二胖的主心骨，也必须是自己恐惧的征服者。
　　然而，意外总在松懈的瞬间发生。二胖一脚踩在一块覆满青苔的圆石上，那青苔湿滑如油，“哎哟！”一声惊叫，他胖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手舞足蹈地朝着一个植被覆盖的陡坡滑跌下去！
　　“胖哥！”同五反应极快，猛地探身一把抓住二胖的胳膊，想将他拽回。但下坠的力道远超他的想象，他自己也被这股巨力带得重心前倾，两人惊呼着，如同滚地葫芦般，一起顺着陡坡翻滚而下！天旋地转间，只觉身体被枯枝碎石硌得生疼，眼前尽是飞溅的泥土和断草。
　　万幸这陡坡并不极其险峻，坡底更是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落叶与松软淤泥，如同一个天然的软垫。两人一路翻滚到底，虽被撞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衣衫也被划破数处，沾满泥污，但惊魂稍定后检查，竟都只是些皮外擦伤，并无大碍。
　　“呸呸呸……”二胖狼狈地吐着嘴里的泥渣，脸色煞白，抚着胸口，“吓、吓死俺了……还以为要见阎王爷了……”
　　同五也揉着撞得生疼的肩膀爬起来，环顾四周，心下庆幸：“还好这坡缓，底下又软。”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随即又化为一种侥幸的松弛。二胖拍了拍自己沾满泥巴的肚皮，强笑道：“嘿，没事！俺老张膘厚，扛摔！”
　　就在这心神稍稍放松的刹那，一直紧随他们滚落的大黄，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凑过来舔舐主人以示安慰。它突然停止了摇尾，全身的毛仿佛都炸开，四肢因紧张而紧绷，死死盯住他们刚才滚落下来的陡坡上方——那个被他们砸出的缺口，它喉咙里发出急促而低沉的咆哮：“呜——汪汪汪！汪汪！”
　　“大黄，咋了？”二胖被爱犬这从未有过的凶悍姿态弄得一愣，下意识地问道。
　　同五的心却在这一刻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手脚都有些发麻。他顺着大黄狂吠的方向，凝聚目力，死死望向那陡坡的边缘——
　　只见那腐叶与浓密藤蔓的交错阴影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几个色彩极其艳丽、呈尖锐三角状的蛇头！一条、两条、三条……它们冰冷的竖瞳，在晦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无机质般的微光，精准地锁定了坡底下的两个入侵者。鲜红如火焰的信子快速吞吐，发出密集而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仿佛死神的低语。更令人绝望的是，四周的落叶堆、岩石缝隙间，也开始传来令人齿冷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仿佛有无数细足正在落叶下穿梭，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这绝非偶然的遭遇！这些毒蛇的出现，带着一股浓烈的、协调一致的诡异气息，仿佛它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蛇！好多毒蛇！”二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尖利，胖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
　　刚才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碾得粉碎，巨大的恐怖攫住了两个少年。同五肝胆俱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一把拉起二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的低吼：“跑！快跑！别回头！”
　　两人再也顾不得方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离这片死亡区域！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朝着与毒蛇来袭相反的方向亡命狂奔！大黄也感知到灭顶之灾，吠叫着紧跟在后。
　　奔跑中，二胖的包袱散了，干粮、水囊掉了一地，也根本无暇去捡。荆棘划破了衣衫皮肤，火辣辣地疼，却远远比不上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嘶嘶”声带来的恐惧。
　　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双腿如同灌了铅，就在他们几乎力竭，绝望开始蔓延之时，同五忽然感到一阵微暖的、带着奇异花香的风，从前方一片极其茂密的藤萝掩映处吹来。同时，藤萝缝隙后，似乎有不同于林间晦暗的、柔和的光亮透出！
　　绝境逢生！两人来不及细想，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扑向那片藤萝，奋力拨开——后面竟隐藏着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山洞入口！那暖风和光亮正是从洞内深处传来。
　　“进去！快！”同五当机立断，一把将二胖和大黄推了进去，自己紧随其后钻入洞中，进入前还不忘警惕地回望一眼，心脏狂跳，生怕那色彩斑斓的死亡之潮紧随而至。
　　山洞初入时极为狭窄，洞壁湿滑冰凉，需要蜷缩着身体才能前行。但在这求生欲的驱使下，他们顾不得许多。向前行进了数十步，压迫感骤然消失，眼前豁然开朗！
　　一股温暖、湿润、饱含着浓郁生机与清甜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他们身上的寒意与恐惧。眼前的景象，让惊魂未定的两个少年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后的危险，只剩下目瞪口呆的震撼！
　　这竟是一个被环形千仞绝壁温柔包裹着的隐秘谷地，宛如世外桃源，又似天神不慎遗落人间的一颗瑰丽宝石。谷内气候温润如春，与外面山间的阴冷潮湿判若两个世界。目光所及，奇花异草竞相绽放，许多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品种，有的花瓣晶莹剔透如琉璃，有的叶片宽大肥厚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更有甚者，在幽微处自行发出柔和的光晕。空气中那清甜馥郁的芳香，吸入一口，便觉沁人心脾，连疲惫都减轻了几分。抬头望去，峭壁之上有数道清泉如白练般垂落，叮咚作响，在谷地中央汇成一汪碧绿剔透的潭水，水汽氤氲，映着谷顶漏下的天光，泛起梦幻般的涟漪。
　　“天……天哪……这……这是仙境吗？俺不是摔晕了在做梦吧？”二胖张大了嘴巴，喃喃自语，使劲揉了揉眼睛。
　　同五也看得心醉神迷，仿佛连魂魄都被这静谧绝美之境摄了去。他们不自觉地沿着晶莹如玉的潭边漫步，脚下是柔软如毯的奇异草地。这地方……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却又美好得让人想永远沉溺其中，忘却外界一切纷扰。‘若是世上没有胡三那样的恶人，没有那些让人憋屈的规矩，和爹娘、二胖，还有……还有刘先生、玉娘姐他们都住在这里，该多好。’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在他心中闪过。
　　就在这时，同五的目光被潭边不远处一片特别的竹林牢牢吸引。那些竹子挺拔秀立，姿态优雅，竹竿并非寻常的翠绿，而是一种深邃、沉静、近乎玄黑的墨绿色，竹身光滑如釉，温润似玉，在谷中奇异柔和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内敛而神秘的光华。
　　“二胖！你看那边！”同五心头剧震，激动地指过去，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二胖循声望去，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他踉跄着跑近，几乎将脸贴到竹竿上细看，随即发出了更大的惊呼：“小五！小五！你快看！这纹路！对着光……里面是不是有金丝？一道道的！难道……难道这就是祖辈说的……？”
　　同五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他快步上前，屏住呼吸，伸手抚摸那冰凉爽滑的竹身，触手之处，并非普通竹子的微涩，而是一种致密如金石般的质感。他凑近细看，果然，在那墨玉般的竹竿内部，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能看到天然生长着细密如发丝、流畅如云水的金色纹理，仿佛有金色的液体在竹内缓缓流淌！他深吸一口气，运足力气用手掰了掰，那竹子竟纹丝不动，坚韧异常，反震得他手掌微痛。
　　“真的……这么坚硬！” 同五心下骇然，指尖传来的冰凉与坚韧之感，让他心跳如擂鼓。一股混合着渴望与力量的兴奋感，如暖流般涌遍全身。“若以此竹为兵，何惧二魁的白蜡杆？若是自身足够强，胡三之流安敢嚣张？”
　　“二胖，我们……我们真的找到了！金丝墨玉竹！”巨大的喜悦如同浪潮，瞬间冲淡了方才命悬一线的惊恐。两人兴高采烈地开始挑选合适的竹子，指指点点，比较着哪一根粗细最合手，哪一根金丝纹路最是华美清晰。同五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心情，抽出别在腰后的柴刀，看准一根约齐眉高、粗细合宜、竹身金纹尤其绚烂耀眼的，气沉丹田，便要运力砍下——
　　“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清脆如山涧敲冰、泉水漱玉，却又带着几分猝不及防的惊疑与天然警惕的少女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后的竹林深处幽幽传来。
　　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悚然一惊，浑身僵硬地循声望去。
　　但见一丛开着星点般蓝色小花的奇异植物旁，立着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少女。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形窈窕，青丝如瀑，仅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住。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丽绝俗，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寒星，正带着七分讶异、三分戒备地望着这两个闯入仙境的、满身泥污的不速之客。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与周围的奇花瑶草、碧潭竹影浑然一体，在这与世隔绝的谷中，宛如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凌波仙子，偶然谪降凡尘。
　　二胖看得彻底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反复回荡：娘咧……这……这地方居然住着仙女？
　　同五也一时失语，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从未见过这般清灵好看的女孩，镇上的所有姑娘加起来，似乎也不及她眉眼间一分灵气。他感觉自己满身的泥污、狼狈不堪的形貌，在这位仙子般的少女面前，都显得如此刺眼和粗鄙。握着柴刀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股从未有过的局促和羞赧让他脸皮迅速发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时间仿佛都为之凝固的瞬间，同五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在少女身后不远处的一方岩石上，一条色彩斑斓、身形纤细矫健的毒蛇，正悄无声息地探出大半个身体，它冰冷的竖瞳锁定了少女毫无防备的白皙脚踝，身体弓起一个危险的弧度，下一刻，便要如离弦之箭般噬咬而下！
　　“小心！”同五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那一声惊呼完全不受控制地破喉而出！
　　方才的静谧与惊艳，在这一刻，骤然化为迫在眉睫的致命危机！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