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灿烂》陈年老柚子

50、单晋

　　另一边。
　　锁妖塔矗立在百善阁深处，塔身黝黑，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只留下一种沉重压抑的质感。塔周围环绕着无形的能量波动，寻常修士靠近都会感到灵台滞涩。
　　霁云舟换上了一身晏山青常穿的、沾着些许油污和金属碎屑的工装袍子，脸上戴着晏山青研制法器时用来防尘护目的半面罩，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和线条清晰的下颌。他低着头，步履匆匆，径直走向塔底入口。
　　守塔的修士只当是晏山青又来找些改良法器的材料，见怪不怪。
　　“晏师兄，又来淘材料？”一个修士随口问道。
　　霁云舟压低了嗓音，模仿着晏山青那种略带急躁和随性的语调，含糊地“嗯”了一声，脚步未停。
　　那修士笑了笑，果然没再多问。这晏山青隔三岔五就会来锁妖塔，找那些被关押的妖物借点东西——也许是某种带毒的腺体，也许是坚硬的翎羽或尖刺，用来试验他那些奇思妙想的法器。毕竟也是正编人员，只要不触及核心禁制，他们也乐得行个方便。
　　塔内空间远比从外部看来更为庞大幽深，光线晦暗，只有墙壁上镶嵌的某些特殊矿石发出幽幽冷光。放眼望去，四壁皆是一个个紧密排列的、如同蜂巢般的方格囚笼，每个格子上都浮动着妖物的名称和简单的禁锢符文。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妖气、血腥味和一种冰冷的金属锈蚀感。
　　从底层向上，一共九层。底层关押的多是些妖力低微的小妖，越往上，妖气越发浓重恐怖，施加的锁妖阵法也越发复杂强大，层层叠叠的光晕在昏暗中层叠闪烁，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霁云舟并非第一次来此处，但对单无辛能建造出如此精妙绝伦的锁妖塔，心下仍不免暗叹。此塔的设计和构造之术，确实世所罕见，远超当年江家和晏家鼎盛时期的技术。或许，这也正是陆丞崧那个老狐狸愿意倾注巨资与单无辛合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目标明确，径直朝着关押低等小妖的区域走去。黑狗妖法力低微，必然被囚在底层。
　　锁妖塔内光线晦暗，正当他在纵横交错的狭窄通道间穿行之时，一个身影从更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陈旧灰色杂役服的男子，身形瘦削，面容普通得几乎毫无记忆点，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被忽视的麻木和谨慎。他便是这锁妖塔的实际看守者，单晋——单无辛那个同父异母、却没有丝毫修炼天赋的弟弟。
　　大户人家多阴私之事，虽说有着同个父亲，但两兄弟待遇天差地别，只因单无辛继承了捉妖师血脉。加上单家也不缺儿子，正房姨娘生的就好几个，哪里会重视这个外室生的，若不是自己找上门来，又如此识相，单家又如何会让他进门。
　　不过也只是进门而已，这族谱上可没有记这个儿子。
　　也因此在百善阁这个以实力和价值论尊卑的地方，单晋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尘埃，待遇甚至不比普通修士，几乎无人记得他，也无人在意他。
　　单晋他身形比单无辛瘦削许多，因而那双总是低垂着的小眼睛还能看出几分睁开的样子。
　　“晏师弟，今日又来寻什么好材料？”单晋凑近几步，声音里带着与这阴森塔楼格格不入的殷勤，“可需要我帮忙找找？对了，霁师弟的伤势……可有好转？真是让人担心。”
　　霁云舟压下心头异样，学着晏山青那副有点跳脱的腔调，摆了摆手，眼神在四周的囚笼格子上乱瞟，假装认真挑选：“唉，老样子呗，半死不活地躺着。我看看这些妖物身上有什么可用的。”他手指胡乱点着几个格子，“这蝎尾毒囊看着挺鲜亮，那鸟妖的翎羽硬度不知够不够……”

　　单晋亦步亦趋地跟着，似乎很享受这短暂的、有人与他交谈的时光。他搓了搓手，又认真地请教起来：“晏师弟，虽说你是制法器的，但见识广。上次那鬼面蛛着实厉害，若下次再遇上，依你看，该如何应对更好？”
　　霁云舟挠了挠头，面罩下的声音闷闷的：“我哪会捉妖？我就是个手工人。不过嘛……要我说，在法器里加点法力强的鸡血或者凶禽的羽毛或许能唬住它们？动物嘛，到底还是认最原始的那套弱肉强食的规矩。”他话锋一转，极其自然地接上，“说到这个，我记得……好像黑狗血阳气就挺足？对付些阴祟玩意儿是不是有用？你这儿有现成的黑狗妖没？让我接点血回去试试？”
　　单晋立刻点头，态度愈发积极：“有有！就在这边，晏师弟随我来。”他引着霁云舟走向那个角落的格子，路上，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好奇与羡慕：“说起来……万妖谱，那该是多厉害的神物啊。真希望能见识一眼，哪怕就一眼，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了……可惜，霁师弟他……”他适时地叹了口气，满是遗憾。
　　单晋这话语间的指向性太过微妙，似乎看出来他的身份。
　　没等霁云舟细想，单晋又自顾自地绕到了另一个话题，声音压低了些，带上了几分窘迫和难以掩饰的关切：“那个……绣儿姑娘，昨日哭得伤心极了，还跑到我这没人的地方来诉苦……唉，都怪我没什么本事，地位低微，若我能说得上话，定不会让她去做那些她不情愿的事……”他话语里流露出明显的爱慕与怜惜，以及一种深藏的自卑，最后，却隐隐透出一丝奇怪的感激，“……说起来，还得谢谢霁师兄昨日……拒绝了她。至少……她不用做不喜欢的事……”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他似乎将对绣儿的情愫掩藏得很好，又似乎故意在此刻流露给他看。
　　霁云舟默不作声地听着，只是在那黑狗妖的格子前蹲下身，取出了早已备好的容器。单晋熟练地配合着，打开格子上一个小小的取物口。
　　塔内幽光闪烁，映着单晋那张平凡却此刻显得格外讨好的脸。
　　霁云舟莫名觉得他跟绣儿倒是般配，于是加了一把火，“绣儿是个好姑娘，也时常让我们照顾师兄你，我们也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绣儿姑娘的心意，云舟自然不会对人所爱。”
　　“晏师弟莫要胡说，绣儿对大家都是一样的。”
　　“是啊，所以才羡慕师兄，因为绣儿对师兄你是唯独不一样的。”
　　单晋心神一荡，小眼睛闪过亮光，嘴角早已翘起，他昨日听说他那哥哥要送绣儿去给霁云舟生孩子，他着急了半宿，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可惜可怜了绣儿，明明不愿意，还要受这侮辱。看她昨夜在自己怀里哭得可怜劲，只怪自己太没用了……
　　霁云舟将黑狗妖藏入自己锁妖袋中，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黑狗妖有些奇怪，但此刻也没时间多想，“我再拿点蛇妖毒。”
　　“蛇妖毒啊……”单晋那笑容掉了下去，似有些为难，“原本是有的。只是……”
　　霁云舟心下咯噔，本是随便说一嘴掩饰一下拿黑狗妖的事，看单晋那模样，这必定有问题！他这个死嘴！早知道说蜘蛛丝什么的！
　　“若不方便就算了，也不是很需要。”他连忙堵住单晋后半句，只要没有听到，就不存在问题。
　　见他要走，单晋急急跟上拦下他，“师弟！师弟！你要帮我！”
　　啧……完蛋……
　　“那蛇妖自上次试炼几位候选人带出去就没有回来过。”
　　霁云舟脚步一顿，上次试炼……不就是乐灿那次……莫非被她带走了……啊，不是莫非，按那个女人的作风，是肯定被她拿走了，这个死女人，这事竟然没有跟他说……
　　“师弟能否帮我找找。”单晋那小眼睛里就快滴出眼泪来，好不凄惨的样子，“哥哥知道会把我赶出去的，我……走了，绣儿可怎么办……”
　　绣儿怎么办？她那演技，有的是办法，何来你操心。
　　“我只是个法器师，又如何找寻。我与崔师兄、顾师妹也没什么交情，也无法拜托人家帮忙，再者你这事也不能被太多人知晓。”
　　“师弟说的是，只是我人微言轻，确实是找不到人帮忙了。”
　　“师兄，这事也过去好些日子了，怎么之前不见你着急？再者，这事你不说，我又如何能得知。”
　　单晋一噎，“我……”
　　“不过师兄也莫要担心，我虽然不能捉妖，倒是可以给你做个寻妖工具。”
　　“哎呀，那真是谢谢师弟了。”单晋见他松口，终于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多谢师弟，多谢师弟。不过说起来，师弟倒是与霁师弟的越来越像了，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霁云舟知道他有所怀疑，继续装傻，“我哪里比得过霁云舟。”
　　晏山青：阿嚏！
　　“只可惜，霁师弟……哎……”
　　霁云舟再懒得跟他拉扯，只说自己还得去给顾娴改法器，便要走。
　　正准备离开这压抑的锁妖塔，忽然，塔顶深处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妖物嘶吼，那声音蕴含着狂暴的怨毒力量，震得塔内符文都微微闪烁。
　　霁云舟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通往上层黑暗的阶梯。

　　单晋却像是早已习惯，面色如常，甚至带着点闲聊的语气解释道：“哦，是上头那只鬼面蛛。前些日子我哥亲自抓回来的那只，闹腾得厉害，隔三岔五就来这么一出。”
　　霁云舟闻言，心中疑窦顿生。鬼面蛛并非寻常小妖，性情凶残且记仇，单无辛既已将其擒获，为何不干脆利落地斩杀，反而要费劲关进这锁妖塔顶层？他模仿着晏山青可能有的好奇口吻：“单阁主为何不除了它？留着这等凶物，岂不是隐患？”
　　单晋耸耸肩，表情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漠然：“我哥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那日他把这蜘蛛带回来，随手丢进塔里后就再也没来看过一眼。”他说着，语气里掺入一点难以分辨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的意味，“不过说真的，我哥如今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逮回来这么个大家伙。谁能想到他以前……”
　　他适时地停住，像是说漏了嘴。
　　霁云舟哪里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单阁主以前怎么了？”
　　单晋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陈年秘辛：“我也是刚被接回单家没多久的事了吧……那时候，我哥他啊，其实特别怕妖，怕得要死。夜里听到点怪声都能吓得睡不着觉，生怕妖把他吃了。为这个，没少挨父亲的骂，说他是个废物。”
　　他话锋一转，眼神飘忽起来：“后来……家里来了个走江湖的捉妖师借住，也不知道那修士跟我哥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总之，那之后没多久，我哥就像突然变了个人，再也不怕妖了，反而……痴迷上了捉妖。再后来，他就跟着那修士去了什么青云山修炼，等再回来时，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霁云舟静静地听着，面具下的眉头越皱越紧。单晋这番话，听起来像是闲话家常，实则处处透着蹊跷。一个极度怕妖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陌生修士的几句话就彻底转变，甚至还能在短时间内获得足以擒获鬼面蛛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