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祸躲不过》风乐行丿

1、签合同前要看清规章

　　《一念天涯》完结了。

　　乔叶伏在电脑前，怔怔盯着屏幕上那本长达1134章的长篇玄幻小说——右上角标注着“已完结”的小红标，沉思过后，他握着鼠标的右手点进文章详情。

　　只见简介上从前靠美强惨升级流酸爽剧情夺目的文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吸睛的作者自话。

　　笔名早晚要紫砂：【抱歉各位读者，由于本人近期没长高没变瘦，腰椎病又复发，表弟发现我是gay要告诉我妈，总觉得抑郁症在我脑子里已经发了芽，实在无心写作，我们江湖再见，886。(?▽?)】

　　“嘣！”乔叶的理智防线在这寥寥几行字下溃不成军，断音不绝于耳。

　　这都是什么烂到让人想抱着作者一起沉入马里亚纳海沟沟底同归于尽的破理由？最后那个颜文字怎么有种即将回家继承巨额财产所以无所屌谓的既视感啊喂？！

　　乔叶怀疑这人其实是想说：【我马上羽化升仙了，尔等凡人继续靠着这种无营养的精神食粮过活吧，不服来干(?▽?)。】

　　——众所周知，此一“笔名早晚要紫砂”早有不时断更的前科，请假没停过，借口没重过，每次都扛不住生活和网络双重暴力，乖乖滚回来继续写。由于时隔太久，自己都记不清那本就上下相悖的设定，以至于整篇文驴唇不对马嘴，看得人心肌梗塞。幸亏《一念天涯》前期吸引的读者不少，也有的是像乔叶这种五年持续追更的忠实读者，再加上作者老奸巨猾、巧舌如簧，回归必卖情怀，这才没被腰斩。

　　最近这两个月是《一念天涯》断更时间最长的一次，本就有许多读者猜测：“是不是终于要太监了？”今天总算等来了官方回应。

　　是的没错！——完结啦！跑路啦！

　　乔叶登时怒火中烧，食指狠狠一点，最新一章1554字的内容呈现在他眼前。

　　犹记上章末尾，正反派短兵相接于万仞深谷之巅，双方以车轮战术咬牙相对，却始终势均力敌，整座峰顶剑拔弩张，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乔叶中指一拨，但见一句“本座悔不当初”，双眼微眯，心道大事不好。

　　这谁…谁说的？

　　【白光一现，众人忽闻裂帛之音，俱是一愣，只见血红的剑绦在凌风中猎猎作响，而其下剑刃断成数截——白无妄自折了佩剑！】

　　造孽。

　　乔叶速滑到底，将本章内容浏览一遍，直想自戳双眼。

　　读到反派突然神智抱恙一般追悔起曾经恶贯满盈的自己，纵身一跃，意欲自尽的时候，乔叶蒙了。

　　读到主角情急之下圣人心泛滥，一把抓住反派右臂以救起这条罪不容诛的恶人命的时候，乔叶傻了。

　　读到众人如梦初醒，一齐向前众志成城地拉起打算自断右臂的反派的时候，乔叶笑了。

　　气笑了。

　　还以为“反派幡然醒悟回头是岸”“主角大发慈悲一笑泯恩仇”等落俗情节已经被钉死在千斤石镇压的棺材板下，没成想笔名早晚要紫砂这厮如此不惧世俗眼光，身上灰还没掸干净就带着两个古早梗视若珍宝地出土了。

　　这还不算最牵强附会的……最让乔叶忍无可忍的是完结配平文学。

　　这一个个“如花似玉”“顾盼神飞”“千娇百媚”“笑颜如画”的姑娘们都是谁谁谁谁啊？！

　　怎么一个不注意就跟主角团“耳鬓厮磨”“十里红妆”“长相厮守”“海枯石烂”了？

　　说好的“升级流复仇爽文”呢？终章所有人都ooc了啊！笔名早晚要紫砂你是花三块钱找了个小学生代写吗！

　　乔叶怒拍桌子，猛地站起来——又蔫蔫坐下了。

　　他两眼一黑，四肢发软，近期工作强度飙升本就让他身心俱疲，看见经年躺尸的追更小说更新，原还有些喜悦，想不到却是“不好意思我烂尾啦”的诀别，当即狂咳不止。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下低血糖、胃病、烧热一齐发作，连阑尾都隐隐作痛，一时不克，竟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便听一个慈悲的声音在悠悠呼唤，尾声百转千回，荡得乔叶满脑子都是它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宿主你好，我是系统K41，很高兴为您服务，鉴于您濒死期执念太深，能量波动强烈，达成穿书条件，特来告知您已被选中投往异世界，请立即确认身份信息。】

　　乔叶喉中灼热，思绪迷乱，辨不清那声音说的是什么，只问：“……我死了吗？”

　　【如果我说您的寿命还有五秒钟，您会选择做什么呢？】

　　这句他听清了。

　　乔叶气若游丝：“我要给《一念天涯》打个负分。”

　　【好的宿主，已成功为您锁定世界《一念天涯》。】

　　【成功绑定角色身份。】

　　【初始信息加载中……加载成功！】

　　乔叶猛咳。

　　【宿主镇定，正在为您加速投放中，请稍候片刻。】

　　……

　　身形轻晃，一阵颠簸让轻闭双目的乔叶掀开眼皮，旁边贴身一件大物蓦然滚落在地。

　　古木帷帘入眼，清幽檀香入鼻，乔叶清醒了许多。

　　他在一辆正缓缓行驶的马车上。

　　乔叶斜靠车牖，支腮不动，眼珠转来转去，细看此间四方的车室，心里暗自奇怪。

　　“那个什么K41说的投入异世界……怎么也不告诉我‘我’是谁？”

　　是了，他片刻转醒后已然忆起混沌神识中发生的一切，虽对自己把这等良机错失在脱口而出的辣鸡小说上颇具悔意，但并无懊恼。乔叶此人天生温吞慢性，人生短短二十有三，致明格言唯有既来之则安之，看他从小到大万年不变中等级别的学习成绩就知道，他的与世无争绝不是无计可施的无可奈何，纯粹是：“嗯？是吗？那就这样呗。”

　　所以当他被告知自己即将穿入生平最爱最恨的小说，第一反应其实是：

　　“哦？哦，哦！”

　　还能怎样呢！或者再给他几秒钟选择的机会？要等早等了，摆明了人前挖坑，一步就掉——此为乔叶性格中另一紧要的一点，怀疑论者。最关键的观点就是：这世间倘若禁止了阴谋，普天苍生只得闭口不言/双手合十。

　　先前“扑通”落地的东西外裹一件宽大的白袍，正独自簌簌作响，不多时，从中伸出一颗圆润饱满的头来，左摇右晃。

　　乔叶刚刚就想踢它一脚，探探何物，是死是活，不过那外形轮廓看起来明显是个人，而且是个手脚还没长开的孩子，看着浑圆敦实，为免生不必要的事端，还是脚下留情了。

　　薛逐舟睡眼惺忪，懒懒抬起头看向好端端坐在位子上的人，奇怪自己为什么在地上：“师父……？”

　　“师父”？乔叶可不知这人叫的是哪位，只见他约莫不过十二岁，最是好忽悠的年纪，再加上他刚酣梦一场，必然有问必答，于是脸色一沉，从善如流：“哼，还记得我是你师父？我看你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光了！”

　　薛逐舟从不见师父如此疾言厉色，猜想方才自己睡梦之中定是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才惹得平日温言相向的师父恼怒至极，忙双手拱过头顶。

　　“弟子不敢！弟子薛逐舟怎敢忘却姓名！”

　　乔叶：“好，那你可还记得我叫什么？”

　　薛逐舟只将手拱得更高：“弟子不敢直呼您名讳！”

　　乔叶怒道：“放肆！”

　　薛逐舟面朝地，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双颊软肉直哆嗦，豆大的泪珠已然在眼波里打着转，却仍佯装坚强地拖长尾音。

　　“弟子不敬，请恩师乔殊实责罚！”

　　乔叶眯起眼：“好——”

　　好衰啊——！

　　……孩子，你是说乔殊实是吗？

　　那个本名乔望秋，为躲反派追杀才化名乔殊实的亦正亦邪的亡命徒？

　　那个反派恨之入骨，只想抽其筋、碾其骨、扒其皮、饮其血的倒霉蛋？

　　那个在整本三纸无驴、废话连篇的小说里才只活到千分之一篇幅的短命鬼？

　　乔殊实——乔望秋，此人的生平事迹绝不止上述几点，要说来，他还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每本仙侠小说里都会有一个高手云集、威风凛凛，庸才毕生望尘莫及的门派，在《一念天涯》中，这仙门百家之首的位置，让玄灵派坐得稳稳当当、扎扎实实。不过须得一提的是，玄灵派的风风光光在原作中只存在于……简介的部分——原作开篇就是混世魔王横空出世，首孽便是屠了玄灵派所在的姑射山满山师长弟子，生灵涂炭，三界摇撼。

　　此一乔望秋，便是这玄灵派仙宁真人座下第二代大弟子，将来门派掌教候选之一，可惜没有“将来”了。

　　他本为人谦厚，刚正如松，偏生春风化雨、剑胆琴心，原是块璞玉，可就是有一点，资质平平。当然，在姑射山再平庸的弟子，落入凡尘也是万里挑一的，只是他就是不敌身旁之人，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他认命，于是自卑，于是伪善。这伪善一经心魂赦免，便势如破竹、横冲直撞，快马一鞭。这本是难怪的事，却不得不怪罪在乔望秋伪善错了人。他最是败在过于执着掌教之位，暗中给其他候选人使绊子，阴计阳谋无所不用其极，被他荼毒至深的当属他的怨种师弟，此处保留他所做一系列伤天害理的桩桩件件……总之最后，乔望秋如愿以偿得到掌教之位，然而就在他登位受勉的前一天，姑射山惨遭滔天血光。

　　是不是觉得过于巧合？

　　没错！那前文一闪而过的混世魔王，正是和乔望秋师出同门的师弟。原来，山重水复之下，师弟心灰意冷，走火入魔，暗中勾结魔道，发誓杀尽天下修士以殉正道，如此极端。

　　这下悲催了，为保玄灵派一脉不被赶尽杀绝，众人合力誓死保护乔望秋，血雨腥风中，万剑辟出一条仅一人可通的生路，乔望秋终于醍醐灌顶、后悔莫及，彷徨中亡命天涯。这一逃，就逃出了整篇故事的序幕。

　　至于这般矛盾复杂的角色最后为何死得异常惨烈草率，原因除了活该，就是笔名早晚要紫砂在他身上暗示了过多扑朔迷离的谜底，然而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揭秘。

　　出现问题的时候应该怎么破？

　　答案是解决冒出问题的那个人。

　　于是乎，乔望秋，在原著约一百三十多章以极其壮烈的方式慷慨赴死，可歌可泣，可悲可敬，是为一世枭雄也。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活该。

　　薛逐舟一句“乔殊实”，让乔望秋搜罗出大部分尘封已久的记忆，不禁抱臂暗自犯难。

　　他见薛逐舟还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轻叹一声：“罢了，你既已知错，想也不会再犯，起来吧。”

　　“谢师父，弟子定谨遵教诲。”

　　薛逐舟老老实实站起身，抬起头来试探性地看向乔望秋，却不敢让视线停留太久，只瞥到师父双眉舒展，唇线稍扬——天生如此，便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原谅，松了口气，也不敢细问自己何错之有。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坐回原处，不动声色地靠向车壁，觉得几年来好不容易和师父愈渐亲密的师徒情，莫名其妙被自己搞砸了，默默自责。

　　哪知道乔望秋是看见活生生又怯懦懦的“薛逐舟”后，想起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直私心忒忒？

　　唉，说起这薛逐舟，也是个命运坎坷的主。

　　别看他现在衣冠楚楚、浓眉大眼的，好不可爱，长大后却是有众多诸如：趋炎附势的小人、歪门邪道的淫贼、屠杀满门的魔头……此类“美”名，只坦道没一个是真的，也就是说此刻坐在乔望秋身旁黯然伤神的这位小朋友，实则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背锅侠。

　　而这些侮人的诨号，多半就跟他这个“师父”有关。

　　遥想当年乔望秋为了逃命，北上万里，漂洋过海、翻山越岭，自深林中偶然寻得一处桃花庄，正是薛家家庄，稍歇几日，薛家主见此人武功不凡、性情谦和，又知其此行漫无目的，于是以自己和夫人世事繁忙，不便久居为由，恳请乔望秋留在桃花庄授术犬子——即是总角之年的薛逐舟了。

　　这活吧，总结下来也就是带孩子，让他别拆家，再教他点保命的本事。

　　一能藏身，二可闲居，乔望秋何乐而不为？从此隐姓埋名、深居山林。

　　后来的事，只道是世间因果报应盘根错节，从不缺场，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江湖祸躲不过。

　　不过，何必要躲呢？许多事如果能坦荡些、直面相对，万不至于落花流水的下场。

　　“师父。”薛逐舟郁郁道，“您在想什么呢？”

　　乔望秋被叫回神，忽觉载身的车具一滞，耳闻一声清亮的马嘶，竟是到了目的地，这对并不清楚现下所在何处的乔望秋可不太妙。他挑起一角车帘，但见窗外山川大河，碧绿清澈，徐风扬过，郁香沁肺，不远处一座山中城在葱盛的竹林后影影绰绰地显露生机，不时有人出入。

　　山间竹后，竹隐城。

　　乔望秋挑起一边眉，气定神闲：“逐舟，今天什么日子？”

　　薛逐舟听师父亲昵地唤自己，先前阴霾一扫而空，很是欢欣，原地蹦了一下：“五月初六！”

　　他这么一喊，乔望秋右侧耳朵险些失灵，心想：“少年你学的是失传已久的狮吼功吗？”

　　好在这一喊，确认了他心中猜测。

　　五月初六，竹隐城。

　　乔望秋当即大喜过望。

　　——这渊源得说回当年姑射山玄灵派惨遭血洗，乔望秋出逃前，他师父曾把他引到山峦密室中，说与他本门剑法相克之经法就藏在北岭竹隐城一户人家，叫他好生隐匿几年，再以仙宁真人座下弟子的身份至竹隐城索经，无论如何，不论流年几柱，不能叫玄灵派弟子为祸世间，语毕，他师父便提剑而出，乔望秋一人循暗道下山。

　　经师父相传，百年前仙宁真人北上镇妖魔，曾受重伤，幸被城中一男子救起，用心调护，为报恩情，仙宁真人留下一本绝世剑典，并为那户人家祈福画阵，化去其脉百年灾祸，保佑世代福泽绵长，不日悄然离去。此后，每二十年的五月初六，仙宁真人门下都须得登门谢访。

　　这事儿，乔望秋完完全全记错不了，为什么？——因为《一念天涯》的主角就是于仙宁真人有救命之恩的良人之后！

　　真是中大奖了，原来当下乔望秋还没收编主角做徒弟，那不就万事好说了？

　　主角主角，英俊潇洒、身怀绝技，乃天下第一旷世奇才，原著里也是这一趟阴差阳错拜入乔望秋门下，至于这个意外有多离奇，可得添茶续水、娓娓道来……当然不是现在。重要的是，趁着眼下乔望秋徒弟们还没长大，他何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一根名为“跪乳反哺”的绳子将他们四个人拴得紧紧的，哪还怕日后反派上门追杀，无人拼死相救？——是了，四个人，师徒共计四个，乔望秋在编徒弟有三位，都是《一念天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要说原作乔望秋第二大败笔，当属养这三个徒弟养得稀里哗啦，包括他自己在内，死、散、离、叛，叫人肝肠寸断。

　　但现在这身份可是由谁来操纵？

　　乔望秋.豪华重制版，注意，是乔sir.ProMax。

　　——开玩笑？据某权威绿油油の网站记载，手握剧本的人通常都能活到最后，毋庸置疑。

　　乔望秋深吸一口气，但觉神清气爽，前途似锦，暗暗自喜，当即面带春风地牵起身旁薛逐舟的小肉手，只觉得这孩子圆头圆脑、一脸福相，冲他笑了一下，缓步下车。薛逐舟歪着脑袋，不明白此举何意，但百依百顺，也蹦蹦跳跳地下了车。

　　然而，乐不多时，乔望秋脑中忽然嗡嗡作响，好像群蜂在他双耳间戮战正酣，杀声震天，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耳鸣，不是薛逐舟跳车震的。

　　K41的声音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宿主，您确定依您所想路线发展剧情吗？】

　　冷不丁被人审判，乔望秋好不习惯：“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呢？所以，如何？有什么不妥？”

　　【并无，我有0个异议。若宿主心意已决，系统将自行为您升级相应模式。】

　　乔望秋：“好？”

　　【魂眐独寄，汨往不归，望君誓不旋踵，落子无悔。】

　　语声甫毕，飘然而去。

　　乔望秋脑中归于平静，徒留一头雾水，却不由自主心旌摇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师父。”他感觉薛逐舟的手紧了紧，接着便听其疑道：“不走吗？”

　　乔望秋三魂七魄方归正，偏头去看薛逐舟，刚想说话，又被吓飞了两魄。

　　只见薛逐舟的头顶，突然间多出来了个粉红的进度条，大半都已经被填满，上面显示着百分之九十五的数值，配合着薛逐舟仰视的、布灵布灵的无辜大眼，画风诡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