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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诊断书上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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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听澜没有拒绝姐姐沈听瑜的陪同。
去医院的路上,他异常沉默,脸偏向车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街景,目光没有焦点。沈听瑜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都被他周身那层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屏障给挡了回来。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次就医能成为一个转折点。
心理科的候诊区安静得能听到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沈听澜填完了厚厚一叠量表,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停顿,仿佛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次拷问。随后,他被请进诊室,与那位看起来温和却眼神锐利的医生进行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单独谈话。
沈听瑜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双手紧紧交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终于,诊室的门开了。沈听澜走了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眼神里空荡荡的,什么情绪也看不到。
“听澜?”沈听瑜立刻起身。
沈听澜没有看她,只是低声说:“医生让你进去一下。”
沈听瑜的心猛地一沉。她看了一眼弟弟,他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背对着她,身影在明亮的窗户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料峭。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诊室的门。
医生请她坐下,面前放着那叠沈听澜填写的量表和谈话记录。医生的表情带着职业性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沈女士,”医生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却带着重量,“您弟弟的情况,我和他初步沟通,并结合这些量表结果来看……比较复杂。”
沈听瑜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开始冒汗。
医生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长期的、巨大的创伤性事件,叠加他本身可能存在的……心理易感性,导致了他目前的状态非常不乐观。”
他指着量表上的几个指标:“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重度的抑郁发作。这解释了他的情绪低落、兴趣丧失、回避行为以及侵入性回忆和噩梦。”
沈听瑜屏住呼吸,这些她或多或少能猜到。
但医生接下来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了她的心上。
“更重要的是,”医生的语气变得更加慎重,“我们评估发现,他存在明显的现实检验能力受损的表现。也就是……您提到的,他会看到、听到,甚至感觉到并不存在的事物,尤其是与他逝去恋人相关的内容。这在医学上,属于器质性幻觉?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的一种表现。而且,根据他的自述和过往行为回溯,这种倾向可能在创伤事件发生前,就有一些亚临床的表现,比如过度敏感、情感依赖等,只是未被察觉。”
精神病性症状。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沈听瑜耳边炸开。她的脸色瞬间煞白,交握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一直以为弟弟只是太过悲伤,需要时间,需要疏导……她从未想过,会严重到与“精神病”这样的字眼挂钩。
“医……医生,”她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您是说……我弟弟他……他精神……”
“沈女士,请您冷静。”医生试图安抚她,“这只是一种医学上的描述,不代表您弟弟就是人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疯子’。这更像是一种大脑在承受了无法负荷的极度痛苦后,产生的防御和紊乱。他需要帮助,专业的、系统的帮助。”
医生看着她瞬间崩溃的神情,语气放缓,却更加语重心长:“我知道,这个结果可能很难接受。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弟弟他现在,就像被困在一个由痛苦和幻觉编织的黑暗迷宫里。他以为那些幻觉是救命稻草,实际上却在把他拖向更深的深渊。”
医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恳切而坚定:“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一起把他从那个黑暗里面拉出来。用药物,用心理治疗,用家人的支持,帮助他稳定情绪,减少那些痛苦的幻觉,重新建立与现实的连接。否则……”
医生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否则,这不仅会严重影响他未来的生活质量和职业发展,甚至可能……危及他自身的安全。”
“不……不会的……”沈听瑜喃喃着,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捂住嘴,试图压抑住喉咙里的呜咽,却只是让肩膀抖动得更加厉害。无助和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想象着弟弟未来可能面对的种种——异样的眼光,药物的副作用,漫长而未知的治疗过程,以及那个“危及自身安全”的可能性……每一种都让她痛彻心扉。
旁边负责记录的小护士见状,默默递过来一包纸巾,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而诊室外,走廊尽头。
沈听澜并没有像姐姐想象的那样完全放空。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微微仰着头,闭上眼睛。诊室的隔音并不算太好,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对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
“……精神病性症状……”
“……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
“……严重影响……未来生活……”
“……危及自身安全……”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
原来,他真的“病”了。
病得如此具体,如此……不堪。
他的爱,他的思念,他的痛苦,他视若珍宝、甚至不惜用崩溃去捍卫的那些与阿尘相关的“存在感”,在医学的冰冷界定下,不过是一系列需要被矫正的“症状”。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夹杂着深入骨髓的悲哀,席卷了他。
他以为那些幻觉是阿尘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却原来是需要被清除的病灶。
他以为那份痛不欲生是爱的证明,却原来是需要被治疗的障碍。
那他到底还剩下什么?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悄无声息,却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能灼伤皮肤。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眼泪这样安静地流淌。身体的重量仿佛都被抽空,他只能依靠着身后那面冰冷的墙壁,才能勉强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世界,在他周围,再次无声地碎裂,重组成一个更加陌生而残酷的模样。他站在命运的交叉路口,一边是亲人泪眼婆娑的期盼和医学定义的“正常”,另一边,是阿尘在梦中那句“带着我,一起活下去”的温柔嘱托,以及他自己那无法舍弃、被视为“病症”的、浸满了血泪的过去。
他该如何选择?
或者说,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