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沐枝念

16、药与念想

　　治病的日子，像一场漫长而枯燥的凌迟。

　　沈听澜开始按时去见心理医生，一个温和却目光锐利的中年女人。他需要在她面前，一遍遍剖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讲述他与顾微尘的初遇，讲述那些甜蜜的过往，更要讲述那场惨烈的诀别和之后三年噬骨的恨意与误解。每一次讲述，都像把尚未愈合的伤疤重新撕开，露出下面鲜红的、疼痛的血肉。他常常在诊疗过程中陷入长久的沉默，或者因为某个细节的触发而情绪失控。

　　比心理治疗更直接的是药物治疗。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药片，大大小小，每天按时按量，一把一把地吞服。它们像一支强行介入的军队，试图镇压他大脑里叛乱的神经递质，抚平那些过度剧烈的情绪波澜。

　　但镇压的过程，伴随着强烈的反抗。

　　副作用很快显现。他开始出现严重的厌食。以前顾微尘做的、哪怕味道普通的饭菜，他也能吃得香甜，现在面对姐姐精心烹制的菜肴，却只觉得味同嚼蜡，甚至闻到油腥味就会一阵反胃。他强迫自己吞咽，喉咙却像是有自主意识般地紧缩，将食物堵在食道，然后引发更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频繁呕吐。

　　他常常在洗手间里，扒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热的胆汁，整个人虚脱般地滑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大口喘息。姐姐沈听瑜就守在门外，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声音，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不敢进去，只能等他稍微平息后，才默默递上一杯温水和干净的毛巾。

　　除了口服药，还有定期需要注射的针剂。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推入透明的液体，带来一阵短暂的胀痛。他看着自己手臂上逐渐增多的针眼，眼神麻木。这些物理上的痛苦，似乎成了他内心痛苦的一种外在映射和宣泄。

　　沈听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变着花样给他做饭，炖各种清淡滋补的汤水，在他呕吐后耐心地重新准备流食。她陪他去复诊，仔细记下医生的每一项叮嘱，监督他按时服药。她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悲伤，总是努力挤出笑容，说着鼓励的话，尽管她知道，那些话语在弟弟承受的巨大痛苦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但她也清晰地看到了，那极其缓慢、却真实存在的好转。

　　最明显的迹象是，沈听澜夜里惊醒的次数变少了。虽然噩梦依旧存在，但那种彻夜无眠、睁眼到天亮的情况在减少。他偶尔，在天气好的下午，会愿意在姐姐的陪伴下，到楼下的花园里坐一会儿，虽然依旧沉默，但至少不再完全与世隔绝。

　　而支撑他熬过每一次呕吐、每一次针刺、每一次心理剖析后疲惫与空虚的，是一个沈听瑜渐渐发现的、固定的仪式。

　　每当药剂的副作用让他胃肠翻江倒海，吐得浑身无力之后；或者是在心理咨询中，被迫面对那些最残酷的记忆，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时；甚至是深夜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心跳如鼓的瞬间……他总会默默地、颤抖着拿出自己的手机。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然后，他会停留在一个设置了密码的相册上。

　　沈听瑜有一次在他睡着时，无意中瞥见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张照片——那是顾微尘和沈听澜在警校毕业那天拍的。照片上的顾微尘，穿着笔挺的警服，头微微歪向沈听澜，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睛里像是落满了细碎的阳光，明媚得晃眼。而旁边的沈听澜，虽然只是侧头看着他，嘴角那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却无比清晰地被镜头捕捉下来。

　　那一刻，沈听瑜忽然明白了。

　　弟弟不是在沉溺于过去的痛苦。他是在从那定格的笑容里，汲取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那些药片、针剂、心理疏导，是在强行修复他破损的生理和心理机能。而手机里那张明媚的笑脸，才是真正治愈他灵魂的“药”。那是他的念想，是他所有坚持的意义所在——他要好好的活着，带着关于那个笑容的所有记忆，代替那个人，看遍世间的河清海晏。

　　有一次，沈听澜吐得尤其厉害，几乎虚脱。沈听瑜红着眼圈把他扶到沙发上，给他盖好毯子。他闭着眼缓了很久，然后，又像往常一样，摸索着拿出了手机。

　　这一次，沈听瑜没有避开。她看到弟弟苍白的手指轻轻触摸着屏幕上顾微尘的笑脸，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沈听瑜从口型依稀辨认出，那是两个字：

　　“别怕。”

　　不知道是在对照片里的人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将那份从笑容中汲取到的暖意，融入了四肢百骸。他睁开眼，眼神虽然依旧疲惫，却少了一丝涣散，多了一点聚焦的力量。

　　他看向一旁担忧的姐姐，声音沙哑却清晰：“姐，我饿了。”

　　沈听瑜的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是带着希望的泪水。她连忙点头：“好，好，姐去给你热粥，一直温着呢！”

　　她转身走进厨房，偷偷抹去眼泪。她知道，路还很长，弟弟依然会呕吐，会做噩梦，会情绪低落。但看着他即使身处最不堪的生理痛苦中，依然努力抓住那点微光作为支撑的样子，她相信，黎明终将到来。

　　他正在学着，如何带着那份沉重的、甜蜜又痛苦的念想，在布满荆棘的现实里，一步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