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投入虚情假意》雪中燃烛

14、他太受欢迎了怎么办

　　…
　　到学校时已经八点半了。
　　迟到了，钟雨早有预料。

　　黑眼圈显著挂在脸上，仰仗于他一晚上不知疲倦地翻阅手机、来回拉拽进度条。
　　：无法容忍的美…
　　：真的是真人吗，无法想象
　　：这种外貌已经到了瘆人程度了吧
　　：极端！画面太过分太极端了！有人理解我的意思吗！
　　覆盖全屏密密麻麻的弹幕叫嚣着，像噬人的红火蚁，坠着无数被认同点赞的螯针，滑过屏幕刺入眼球。

　　钟雨完全能理解每一条的心境。
　　甚至直到踏入校门的那一刻，他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放那毫无防备的大特写———玉腮朱印，模糊了人与像的边界，仿佛庙观显像后遗落的画皮。抬眼，那张换了形的面容布满血浆，以压迫的形式直直贯穿观众心脏。

　　人居然真的会忘了呼吸。就算是钟雨这样与李般相识的熟人也能感受到那种震撼人心的冲击力。

　　这竟然是李般第一次演戏。
　　天赋，真的是简简单单天赋两个字就可以解释得了吗。
　　莫名其妙的空茫将钟雨包裹，像浸了冷水的棉絮裹住四肢百骸。鞋底擦过走廊地砖，他身体机械地往前走着，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难道自己不该为了朋友开心吗？可他真的…真的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的学长…”“啊，男神终于销假返校了！”“跟那个预告对比我好激动、”“天呐，好不真实的感觉。”“能亲眼再见到，真幸福…”
　　来往涌动的声音忽大起来，越往教学楼中心走，声浪越密集。

　　京兆教学楼的过道很宽敞，组织结构像蜘蛛网将年级楼串连起来。
　　钟雨能清楚看见相对两个方向的班级门窗外翘首以待的各个脑袋。

　　好巧、偏偏在这时撞见了他。

　　刚从办公室走出来，抱着高高的习题。
　　今天天气不算太热也不算太冷，他穿着统一的校服外套，身型却格外高挑，袖子往上卷起，露出节雪白瘦削的小臂，手指扣着书卷边缘，泛粉。

　　钟雨下意识张口，“李——”字刚滚到舌尖，下了自习的低年级学弟学妹正巧簇拥过来，很快叽叽喳喳地每人几份将那大摞书卷分了个一干二净。

　　李般无奈浅笑，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和他们说些什么。
　　阳光透过走廊外的绿荫筛出细碎光斑照在他侧面，将平常的冷淡弱化成柔和，眼瞳与小痣晕成琥珀色。
　　完全就是每个少男少女心中幻想暗恋的标准形象。

　　短短一节的距离，因为瞩目光芒疾速扩大，扩大到遥不可及，骤然拉成鸿沟。

　　钟雨木愣看着，退后几步，背脊撞到冰冷的墙。
　　若此刻也有摄影机对准这里，定能拍出极具张力的画面：一端是众星捧月的发光体，一端是缩在角落的退场者，光与影的切割格外刺眼。

　　犹如当年一样。

　　…

　　谁也不知道，钟雨很早之前就见过李般。

　　旧影院改造的剧场飘着木质沉香，九十年代的暖黄壁灯缀在廊柱间，厚重幕布落于舞台中央。
　　钟雨被母亲强制按在第三排座椅上，在那个时候，家长为了所谓的艺术熏陶带孩子来听小提琴表演不算稀奇，他们并不在乎孩子的喜好。
　　反抗声淹没在大人低声交谈的絮语里，钟雨只能蹙紧眉，勉强维持沉默。

　　五分钟、十五分钟、半小时…
　　他本不耐烦这冗长的静谧，直到聚光灯骤亮——

　　与他同龄的少年缓步登台。
　　他的睫毛漆黑，黑的浓密，掩住半眼脸。那颗在光影外的小痣朦胧，像捕获的陷阱，妖异欲动，无论如何都无法挪移目光，胶着在这张面皮上。
　　叫人痴傻地丢了心神，心甘情愿补送去三魂七魄。

　　琴身贴肩。
　　袖口挽至肘间，小臂如浸月之玉。
　　运弓时平稳滑动，肌肉随节奏轻漾，似衔露蝶翼振颤。

　　高潮处弓速渐疾，指腹按弦的力度让青筋若隐若现，与琴音形成呼应，连发梢都跟着旋律缠绵悱恻。
　　聚光灯穿透幕布落于舞台中央，照耀下来。
　　松香在灯影里泛着细闪，他垂眸的刹那，投在眼睑的浅影与虎斑木纹对映，站在一堆昂贵器物之间，他远比它们更矜贵。

　　曲终时，弓尖轻顿，余音绕梁间，他抬眸望向前排。
　　壁灯的暖黄光晕里，眼珠黑白界限分明，光泽像浸泡了好久的眼泪。
　　钟雨屏住呼吸与他对视。

　　静静地…钟雨以为足有一个世纪，但下一秒，雷鸣般的掌声便席卷剧场。

　　至此以后，哀求父母几次也没有再见过李般上台，剧场人员不知道被多少人打扰，烦的很彻底，直接道：“人家只是受邀的特殊表演，不要骚扰。”
　　倒不如叫他从未受过这等“熏陶”，钟雨悲愤的想。

　　时间延长。
　　意料之外，他没想到在京兆听见他的名字变得更轻易，不管是学校论坛、集体活动，还是校运校庆，“李般”两个字总能萦绕耳畔。
　　能看到吗？当然，每年的开学典礼与校庆绝对少不了“李般”的出现。
　　但他们仍隔着距离，陌生而遥远的间距，无法靠近。

　　直至那一年……

　　那一年的京兆分科，公告栏前聚起的人群数量是前所未有的多。
　　“钟雨…Z开头…”钟雨只能攥着袖角挤在人群外默默数着，目光越过攒动的头顶。

　　人太多了，呼吸挤着呼吸，玻璃上笼层白色的雾，视线再好也难以辨清。
　　他也不是挨着前排，逐渐变得手足无措。
　　排在他身后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一只手伸了过来。
　　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骨节纤瘦，衔接漂亮，带着一层薄茧将那层雾擦的透亮。

　　——那双手型他熟得不能再熟。
　　身形蓦地顿在原地，钟雨忘了继续往前，带着殷切盼望的目光望去，那张日思夜想、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竟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钟雨，高三一班？听说第一次文理分班同桌可以自选，要和我坐吗。”
　　他看见少年两颗尖尖的牙露出，听见少年轻声问道。

　　“啊，好，好的。”
　　脑子像被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流裹住，从边缘往内蒸熟了，懵懵地，所有关于榜单的焦灼、人群拥挤的焦躁都瞬间退潮。
　　那时的钟雨只剩一个想法：原来，“李般”居然可以离我这么近吗？

　　…

　　“咋啦？魂不守舍的。”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待到钟雨回神时已走到了教室。

　　空荡荡的教室，似乎都为了某人倾泻而出，只剩下朱显光嬉皮笑脸地揽住他肩膀，手掌拍得骨头发响，“今儿早自习多亏般宝人脉，班长看他面子没把你名字报给老东子，咱也帮你打了掩护，放宽心！”
　　见钟雨脸色沉郁，他又促狭道：“还摆臭脸？前段时间偷偷跟李般双排还没找你算帐呢，狗东西，今儿放学必须喊我般宝一起摆驾回云翔网咖…”

　　钟雨垂下脑袋：“你看热搜了吗？”

　　“我昨晚上还在空军基地钢枪呢一群小崽子疯狂拍我给我发截图啊！热搜第一第二全包揽，网上那群人连校庆视频都翻出来了！咋这么厉害呢！”朱显光语气开始还满是兴奋，慢慢的，在瞥见他神色后忽滞，“……怎么着，难道你担心李般被骂…？没事儿，用脚想都知道他有多受欢迎啊。”

　　“就是因为太受欢迎了。”掩住涩意，钟雨声音闷闷。
　　胸腔内勃然跳动的那颗心脏在热搜评论区不断刷新的数据流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霉变，渐渐发酵成腐烂的恐惧——以后，自己还能站在他身边吗？
　　钟雨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害怕过，哪怕强颜欢笑着代收下一封封情书，哪怕眼睁睁看着乔雅霖和他交往都没有如此害怕过…
　　“你知道吗？”他喉结滚动，“我原本，打算和他报同一个高考志愿的。”

　　“唉，这样吗～”
　　朱显光拖长语调叹出意味深长的一声，“用得着这么慌？他就是那样的人物，你早该知道的，好歹跟李般也做了整整一年同桌吧。况且要提危机感，你不该漏了乔雅霖吧，皇后不急太监急。”

　　“少内涵。”
　　钟雨焦躁地推开他，力道没轻没重：“…乔雅霖前几天突然给我发消息。李般没跟我讲的事我从来不会主动去问。但是他俩大概是分了。”

　　“真的假的，谁提的…”朱显光被推得重心不稳，一屁股坐下，带着座椅旋了半圈，正对门口时骤然收声，玩笑嘴脸瞬间敛去：“…李般。”
　　钟雨面上残余神情迅速转化僵硬。

　　“我们早就分手了。”
　　光影裁出纤长的轮廓，肩线利落，衣摆垂落。

　　“她突然发消息，我没多问，真的没跟她聊过你……”这句回答连在一起有点歧义的成分，钟雨像个为构思言语而焦灼的结巴，仍竭尽所能辩解着：“我、我不是故意打听的！”

　　原本向前迈的脚步蓦地顿住，李般垂在身侧的手微蜷。
　　阳光斜切过来投下褐色阴影，他语气听不出情绪：“她找你说什么？”

　　朱显光从座椅上弹起半寸，目光在两人间打了个转，刻意拖长语调打圆场：“哎分都分了都过去了，乔雅霖这事儿有啥好聊的，咱说好了放学去网咖——”

　　话音未落，教室大开窗户的风卷着试卷飘落，正在李般脚边。
　　他没弯腰去捡，反而抬眼看向钟雨，漆黑眼珠里映着窗外的树影，明明是平视的角度，却莫名透着股压迫感，“她发的消息，你回了吗？”

　　钟雨后槽牙紧咬，连带着校服袖口都拧出褶皱。
　　方才还颤抖的声音此刻硬邦邦卡在喉咙里，偏头避开那道视线。
　　“回没回，跟你还有关系吗？你们不是分了吗。”话出口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撞得发疼，连带着空气都像凝住了。

　　朱显光在旁边搓着手，想插话又怕撞在两人的气场里，只能干笑两声：“别别，都是朋友，有话好好说……”

　　李般往前半步，桌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带着点不耐，却没提高音量：“她找你说复合的事，对不对？”
　　“是…”
　　朱显光这下彻底噤声，手僵在半空，连呼吸都放轻了。
　　只听见窗外的蝉鸣嗡嗡，衬得三人周遭的沉默愈发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就这样吧。”

　　突兀的话音打破凝滞，钟雨猛地抬头，撞进他平淡无波的眼珠。
　　没有怒意，也没有疏离，只有一片平静，钟雨辩解的话卡在喉咙。

　　“干什么这样看我，我只有一点比较生气。”李般轻叩桌沿，“乱回消息，给她道歉。”

　　积攒的情绪终于决堤，钟雨肩膀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原本强撑的伪装碎得彻底。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我道歉。”
　　下垂的狗眼濡湿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要哭：“我今天回去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偷偷背着你胡乱发脾气，我会努力的，比你身边所有人都加倍努力，就算是不同领域我也不会放弃，你去哪里我也想跟着去。李般，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李般静静听着他这与表白别无二致的话语。

　　话说出口就觉得太过矫情，钟雨攥紧拳头，不自觉抽了抽鼻子，脑袋埋得更低、更小声道：“对不起…我会道歉的，其他的你就当做没听到吧。”

　　“哦。”

　　钟雨抬头看着他。

　　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他手掌心轻轻覆在自己发顶，既没推开也没靠近，隔着一层说不清的距离。带着安抚力度，与轻描淡写的话语形成奇妙反差。
　　“那你加油吧。”

　　朱显光在一旁呆呆抠住桌角，几乎要嵌进木纹里。
　　胸腔里情绪搅成乱麻，从怕两人闹僵的忐忑、到撞见秘密的局促、最后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
　　还有点被排斥在关系外的难受，还有一点…

　　他怔然注视着李般不近人情的侧脸。
　　还有一点…羡慕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