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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你真是比我还贪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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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创作宇宙里,都有位缪斯坐镇,它是精准拿捏情绪阈值的存在。我们如此渴望着它出现,如柏拉图在哲学中讲述的,完整的躯体触怒神明一分为二,不完整的那一半必定饥渴难耐…”
邱秦在课上听着颧骨高凸白皮松懈的老导师宛如法庭宣誓般诉说这样的话时,内心是嗤之以鼻的。
自未成年便远赴留学的他太懂艺术学院里这群人的心境。唇齿间蹦出的全是“艺术纯粹”“创作赤诚”,永远离不开柏拉图、苏格拉底和康德,心底藏着的却唯有名利算计与资源置换的精明。
什么缪斯?
如果做导演需要这样的演员,那邱秦的要求可真是非常苛刻。
哭时不能是泛滥的泪,笑时要藏着层次,一个抬腕整理衣领的微动作,都要暗合角色未说出口的心事,让镜头语言瞬间有肌理。
仅仅这些又太有秩序,达到他心中标准的合格线而已,无甚意义。
真正的对缺失另一半的“渴望”,一定是在近乎放纵近乎疯狂的环境中产生的。
被邀回国的那一晚,机场霓虹透过落地窗漫进候机区,邱秦挑挑拣拣回复着资方的讯息。
:以上原著作者的要求均由出版社代为转附。
:好
:最后,问个私人点的小问题,您比较喜欢剧本里的哪个角色?
没有丝毫犹豫,邱秦敲下文字。
:谭砚春,我很喜欢这样纵情任性的风格
[完整的躯体触怒神明一分为二,不完整的那一半必定饥渴难耐,你们要去寻找、凝视、感受,当找到另一半时,心脏必定会有饱满温热的感受]
霞光与补光灯对撞,微小的尘埃也看得一清二楚。
透过取景框。
心脏无法正常泵动,邱秦眼神发直地盯着李般,浑身血液似瞬间凝固,连颤抖都透着茫然。
如何用确切的语言来表达这种情绪?
怦然心动吧。
…
碘酒顺着指腹淌过破皮处,凉丝丝的触感刚漫开,刺痛便钻透皮肤,尖锐,但莫名舒服。
像挣脱桎梏的清醒剂。
旁人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情绪,落进他眼底只剩无关紧要的浮沫,半分接收的必要都没有。
挣开身边的簇拥,避开纷杂目光,一步步远离人群中心。
李般堪称忘恩负义的走了。
膝盖骨被敷贴完好包裹起来,肉红嘴唇干裂,泛着不健康的苍白。
李般低头看向手腕,之前练剑擦伤的伤口渗血,绷带松垮垮挂在上面,眼看就要脱落。
拽下手上要掉不掉的绷带,布料摩擦伤口的痛楚让他眉头紧蹙的同时又奇妙地感受到了快感。
不再说话,李般一边按着伤口一边倚着墙喘气,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
充血的皮肤白里透粉,他神经躁动着。
与当时章晨茂的神色相似又不同,他开始慢慢回味黄辉诚惊悚的神情,方才浑身抖得像筛糠,颤抖地盯着自己,被吓得魂出窍了吧?虽然是道具,但也就差了几毫米的距离,把握不好说不定会是贯穿伤呢…
要是当时再稍微用点力…
压深的伤口再次裂开,他像丧失了痛觉。
[血肉只会圈养出冷血动物或一头凶兽。]
突然,灰黑影子蜷在无人角落开腔。
李般顿住了。
青瓦碎成星子散落在苔藓爬满的石阶上,叶片细小而密集,显露出一种柔软的生机。
半晌。
他一瘸一拐坐下,血迹斑斑的手指熟练掏出打火机:“是么,我不会变成李振华那样的。”
“一定不会。”他强调道。
[噫~]脑海中很虚弱的一声叹息。
咔擦,烟蒂震颤,烟灰簌簌。
正当长睫掩去光泽,连同情绪一同燃烧之时。
“你抽烟?”
冷冽声音忽穿云烟。
藏青面料挺括,戗驳领配真丝领带,腕表金属链节与银边眼镜光泽形成冷调呼应,步履沉笃敲下重音。
声音与外表都与四周格格不入,像穿越了时空,李般能清楚看见男人缓缓朝自己方向走来的同时皱起了眉。
“附近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但我劝你最好保持形象,灭了吧。”
显然这洁癖属于不喜欢尼古丁的那类。
烟丝灼烧消磨了距离与视线,李般全然不接对方审视的目光。
“在我看来,抽烟的人不一定心烦意乱,但单独抽烟的人一定。”手掌轻扬扇开烟雾,男人像是读不懂空气沉默的寓意,疑惑继续自言自语道:“奇怪,为什么在你身上看不到开心的情绪呢。”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男人语气里藏着不解:“刚出预告就被那么多人喜欢,不值得吗?”
李般眼未抬半分:“如果我已经做到了最好,被喜欢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为什么要因为理所应当得到的东西感到喜悦。”
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多么冷酷无情。
“哈…怪不得…”那男人突然笑了出来,没有丝毫顾忌:“你就是因为这个思想才能演得那么出色的吧?”
未等李般搭话,他已顺势续道:“我和邱秦相识,作为导演,他们当然喜欢演员入戏,越带入越积极青睐。但演员不行,演员要学会保护自己。你太疯癫,和你合作的男主角一定瞧出了门道,或许为了迎合你,他并没有选择说出口。但我作为外人、作为好心人必须要提醒你。”
敷贴盖在膝盖骨,垂落的绷带染红,十分醒目。
他屈膝,以一种无害的姿态拉近距离:“你可以用无限种方式演戏,但不能伤害自己。”
李般与他平视,两双同样冰冷的眼睛同时观察着彼此:“你是谁。”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徐竞之。”
越看越满意,男人唇角弧度加深,他微微颔首补了句:“可能需要加上个大众更熟络的前缀,逐鼎的王牌经纪人。”
“片场人很杂,不如跟我走,聊一聊?”
……
私人的茶室隔音极佳。
隐于树间,推拉门糊着和纸,透光却不透形,将外界景致晕朦胧。
旁侧竹制茶筅静卧,壁龛悬着枯山水挂轴,混着檐角雨滴敲竹的声响,满室皆是侘寂之美。
沸水注入砂壶,水汽氤氲,模糊了对面端坐的身影。
徐竞之抬眼,目光精准落在李般身上。
“请。”
茶汤热气裹着兰花香漫开。
他腕骨轻旋,茶杯贴着桌案滑动,稳稳停在李般身侧三尺处。
李般立在原地未动,檐角阴影将眉眼遮蔽,仅露出一截下颌。
他垂眸盯着琥珀水色内那朵摇曳的小花,从侧方徐竞之的角度看罕见有些孩子气的乖巧。
“徐经纪人找我,不是单纯为了喝茶吧。”
他的声音偏冷,生涩锐利。
尾音落下的瞬间,那股淡淡的恬静被陡然划开一道裂口。
徐竞之微微抬颌,缝隙泄出半道弧光。
茶雾渐沉,两人未动声色,空气已悄然变化。
徐竞之率先道:“旗下艺人被你当众掐了脖子,有些人似乎认为我要等你给个说法。但我认为——他该打。”他三个字说得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在B片场耍大牌耽误拍摄,还敢对替身演员动手,十足的蠢货,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是最后那条效果不错。”
他拿起茶杯抿了口:“我不好奇你为什么动手。我好奇的是,明知他背后是逐鼎,你为什么还敢动手?”
指节蜷起推开茶杯,李般仰头:“因为我想,就做了。”
盯着他眼珠,徐竞之低笑出声:“有点意思。”
捏起茶盏盖,沿杯沿轻刮,细密茶叶花蕊被缓缓拨开,浮沫随动作聚散,他将澄澈的一杯重新推到李般面前。
“我从不做赔本生意,与其结仇,不如合作。章晨茂的合约我已解除移交给了公司其余人员负责。和我签约,我能给你A类以上最好的资源,让你在圈内站稳脚跟,而你,只需要听话就够了。”
“听话?”李般没接茬,反而慢慢道:“徐经纪人的话,值多少?”
他念第二遍时徐竞之才发现,这个“徐经纪人”的咬字很重,有些讽刺意味。
抬眼,徐竞之目光与他相撞,细密的算计与试探的警觉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两头互相打量的兽类接触着彼此底牌,热气在两人之间暧昧流转。
“值你想要的一切。名气、地位,甚至可以让所有人为你俯首称臣。”
他目光如缠丝绕在李般身上:“影视资源顶配,热搜榜高位,全开绿灯的时尚代言、商务资源,半年内让你从热搜新人跃成顶流梯队。三金影后鲁月芯跳槽前的待遇不过如此。”
意有所指的话语让李般露出了尖牙,微笑:“你真是比我还贪心。”
徐竞之同样报以微笑:“香饵之下必有死鱼,我包容些,不做湖水做茶水足矣。”
叩了叩杯沿,他话锋一转,“今天胆魄够格,但得懂规矩。比如下次再向前辈动手,先让公关团队备好通稿,你得配合接招,这些都是圈内生存的必修课。”
李般终于直视他,表情淡淡:“合作可以,但我有别的条件。剧本选择权在我手里,商务代言要符合调性,拒绝虚假宣传,至于绯闻炒作,有待商榷。”
一般人在最后那段话尾加上的往往是“免谈”,听到“有待商榷”四个字,徐竞之机械的运转卡了壳,取而代之的是愈浓兴味,他指节敲击桌案的节奏陡然加快,像在测算走势:“你不怕我…”
“怕就不会来这里。”预料到他后半句要直白说出口的语意,李般打断他:“簪剑上映,就算没了逐鼎也自有其他公司递橄榄枝。但你不一样,逐鼎近年缺能扛票房的新生代,我或许是你最适合的赌注。”
两人目光纠缠,空气中的兰香被搅得变了味。
良久。
徐竞之端起茶杯饮尽:“成交。”
掌心贴住门框,纹路凹凸不平,带着自然的粗糙质感,轻推时木轴转响。
水渍不可抗拒地渗进桌面里,决心下定也是不可挽回的。
徐竞之倏然转身,驻足回头,表情耐人寻味:“对了,烟少抽,但暂时别戒。因为接下来我作为见面礼送给你的,是部精准踩中你特质、甚至可以说是量身定制的剧本。”
“编剧伊藤真纪,它的名字叫做———《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