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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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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神女庙侧室的竹榻上。
身下铺着干燥的草药,散发着与主人身上相似的清苦气息。他撑起身,动作间牵扯到某些尚未完全成型的关节,传来细微的滞涩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属于人类男性的手指,屈伸,握拳,再松开。
这就是……形。
他赤足踩着冰凉的地面走向主殿,温迎正背对着他,立在残破的神女像前。
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苗服,心口处的血迹已除去,晨光从庙顶漏下几缕,将她笼在一层极淡的光晕里,像一尊易碎的瓷器。
“能动?”她的声音比昨夜更哑。
“能。”兰钰停在她身后三步处。这个距离刚好能闻到温迎身上未散的药味,以及一丝极淡的血气,那血气让他颈侧的蛊纹微微发热。
“记得自己是谁?”
“兰钰。”他答得很快,鎏金色眼瞳里映出她的背影,“主人赐名。”
“记得从何而来?”
这一次,他沉默了片刻,脑海中有破碎的画面,沸腾的血池,无尽的骸骨,冰冷的锁链,还有……一双染血却灼亮的眼睛。
“为主人而生。”他最终说道。
温迎终于转过身。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平静,她上下打量他,最后定格在那双非人的眼眸上。
“这副皮囊,倒还合用。”她由衷评价道,“既然如此,你的第一件事来了。”
兰钰微微偏头,以示倾听。
“在苗疆境内,找到一个人。”温迎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羊皮,凌空抛给他。
兰钰接住,上面用细墨勾勒出一个男子的画像,眉目俊朗,气质温文,旁边写着一个名字:姜衡。
“认得?”温迎问。
兰钰仔细看着画像,摇了摇头,但心底深处似乎有种模糊的厌恶感,在接触到这个名字和画像时悄然翻涌。
“不认得也好。”温迎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群山,声音冷了下去,“你的任务很简单,找到他,杀了他,不必问缘由,不必听辩解。”
兰钰再次低头确认画像,然后将羊皮仔细折好,放入怀中。
“何时出发?”他问。
“现在。”温迎指向殿外一条被荒草掩盖的小径,“从后山走,避开寨子耳目。”
“是。”
*
槐柳巷深处的宅院,黑瓦白墙,看似与寻常人家无异,但院中安插的七名佩刀守卫皆是好手,更别提那三个假山石后的暗哨。
这并非一个普通宦官该有的防卫。
兰钰像一片叶子贴着墙根的阴影滑入,在暗哨的视线即将扫过的刹那,他指尖轻弹,几缕蛊煞之气悄然没入其口鼻,人便无声倒地。
子时三刻,兰钰灵巧攀上房顶,倒挂在窗外的檐下,室内灯火通明,透过窗纸,可以看见屋内对坐的两道身影。
一个,是画像上的姜衡,另一个是名华服女子,即便只是侧影,也显出不寻常的矜贵气度。
“妙言,此物当真能彻底根治你的心疾?”姜衡温润的声音传来,被唤作“妙言”的女子轻笑:“怎么,我们驸马爷是心疼你那前未婚妻的血,还是怀疑我国师府的秘术?”
姜衡低笑了声,“自然不敢,只要是治好你的心病,就算是那深潭毒窟我都在所不惜。”
驸马爷。
三个字扎入兰钰的耳膜,刀尖映出他惊诧的目光。
原来,姜衡不止是背叛,是早有妻室,而这女子就是国师府的郡主,白妙言。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那场所谓的婚约,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谋取净蛊血和秘术骗局!
兰钰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在翻涌,他原本计划直接破窗刺杀姜衡,但此刻,那女子也必须死。
就在他蓄势待发的瞬间,书房门被轻轻叩响,一名老仆端着一碗药膳进来,恰好挡在了兰钰与姜衡之间,让兰钰不得不暂缓动作。
老仆放下药膳,垂首退下,白妙言似乎因药味蹙了蹙眉,起身走向另一侧的窗边,欲推窗透气。
她走向的正是兰钰潜伏的窗外!
机会!
兰钰无声落地,在白妙言推开窗棂的刹那,他手中苗刀直刺她咽喉!
白妙言甚至来不及惊呼,眼中只映出一双近在咫尺的鎏金瞳。
然而,就在刃刃即将刺穿皮肤的瞬间,兰钰猛地僵住了。
一种来自他血脉本源的震颤,从指尖传到心脉,他从白妙言身上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是主人的血。
温迎的净蛊灵血,此刻正在这女子的体内流淌,融合。
“唔!”兰钰闷哼一声,凝聚的杀招瞬间溃散,反噬之力让他气血翻腾。
主人的血怎么会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
在这不足一息的停滞中,给了房中两人反应的时间,姜衡掀翻檀木书案砸向兰钰,嘶声大喊:“来人!有刺客!保护郡主!”
白妙言惊声尖叫,下意识将手中杯盏砸向兰钰,他挥刀挡下,劈碎的瓷片划破白妙言细嫩的脸颊,兰钰翻窗入屋,直逼而上。
“大胆!你、你可知我是谁?!”白妙言边退边颤抖着拔高音量。
“我不仅知你是谁,还知你夫君是谁。”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更多的护卫被惊动了。
净蛊灵血在她身上。方才姜衡所说的“此物根治心疾”,看来就是姜衡剜取温迎的心头血,被用来给这女子融了血脉。
他看着那两个惊慌失措的男女,为温迎感到滔天不值的情绪冲垮了一切。
“你们……”他的声音嘶哑,字沉如霜,“也配算计她?也配用她的血!”
话音未落,苗刀斩出银芒被三枚弩箭击偏,三名暗卫闻声而至,封死了他所有进路,从箭镞的劲力就可判断出他们远超寻常护卫。
兰钰不得不旋身闪避,与先后赶来的护卫兵刃相交,烟尘中,已有暗卫抓住白妙言的手臂,另一人则护住姜衡,朝着书房内一处密道急退。
兰钰想要追击,但心口因愤怒爆发的空洞感在加剧,四肢的滞涩也未完全消退。更重要的是,院外的护卫已经潮水般涌来,火光将夜空映亮。
再纠缠下去,恐陷入重围。兰钰狠狠看了一眼密道合拢的方向,不再停留,撞破另一侧窗户融入更深的夜色中。
姜衡必须死,但白妙言以及她背后的国师府究竟在密谋什么计划?
主人还在等他,他必须活着回去。
*
兰钰回到神女庙时,天边刚泛起一层青灰色。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庭院里,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庙前那棵老槐树下,静静地望着殿门,殿内没有灯火,一片沉寂。
他有些忐忑,踌躇着如何转达温迎任务失败了。
不是完全失败,在最后关头因为那突然的震慑露出了破绽,惊动守卫,不得不遁走。
正想至此,殿门“吱呀”一声从内被推开。
温迎披着一件素白的披风,站在门内阴影里,像是等了许久不见兰钰进门,特地出门迎接。
“回来了。”她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兰钰喉结滚动了一下,迈步上前,在殿门外跪下。
“属下回来了。”
他没有说“任务完成”。
温迎静默了半晌,终于问道:“过程。”
兰钰垂着眼开始叙述,他尽可能平铺直叙地说房中并非只有姜衡一人,但说到白妙言身上那股熟悉的净蛊血气息时,声音还是无法压抑地颤抖。
“属下本欲将他们一并格杀,但那女子血脉中是主人的血气,属下为之所慑….动作迟了一瞬。”
他省略了那瞬间心脏没由来的抽痛,只说了结果:“院内有埋伏的高手接应,他们借密道脱身,属下未能得手。”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惩罚。
漫溢在他们之间的是长久的沉默,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以及远山中的鸟鸣。
良久,温迎极轻地叹了口气:“起来吧。”
兰钰一怔,愕然抬眼。
温迎已经转身走回庙内,声音飘过来,依旧没什么温度,也没有怒意。
“我早该想到的。”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国师府郡主白妙言,先天心脉有损,药石罔效,他们处心积虑接近苗疆,怎会只满足于一点皮毛?剜心取血,原来不只是为了炼蛊,是为了给她续命。”
她背对着兰钰坐下,那挺直的背影第一次显出疲惫。
“驸马……”温迎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捻下一片槐桑花瓣送入嘴里,“原来自始至终,连那点虚情假意都是标好了价码的。”
兰钰站起身,却不敢走近。他看着她孤零零坐在庙堂中的背影,看着晨曦终于吝啬地多分给她一点光,他心中忽然被一阵比触及净蛊血更强烈的疼填满。
“主人……”他上前半步,却又停住,只能笨拙地开口,“是属下无能,属下……属下再想办法,今夜再去,必取那二人性命!”
只要她一句话,哪怕那府邸已成龙潭虎穴,他也会再闯一次。
温迎终于回过头,她眼中没有水色,像覆了一层薄冰,悲伤被压在冰层下,表面只剩下凛然的冷静。
“不必了。”她摇摇头,语气甚至算得上平和,“此事是我疏忽大意,错估了人心险恶和对方图谋之深,与你无关,你能好生回来已足矣。”
她走到他面前,离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近,“你刚化形不久,灵体未固,直接接触净蛊血,心神受慑是本能反应,并非你之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贸然再去,才是危险。”
兰钰急切道:“那属下为主人去下蛊!无需近身,亦可令他们——”
“不行。”温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对蛊毒掌控尚浅,极易遭反噬。何况对方是国师府,打草惊蛇,反而被动。”
“此事需从长计议。”温迎移开目光,望向殿外逐渐明亮的天色,“当务之急是让你尽快成长,让我恢复力量,以及弄清楚国师府究竟想用我的血,乃至苗疆秘术,谋划什么大事。”
她转过身看向兰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兰钰。”
“在。”
“从今日起,我会亲自教你,教你控制力量,修习蛊术,了解这世间人心。”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马尾上的镇魂铃,“而在这之前,你先要学会如何在我身边活下去,变强大。”
殿外,天光终于大亮,驱散了最后一缕夜色。
兰钰他单膝跪地,声音清晰:
“兰钰,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