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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鸳梦重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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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上吃饭,他们俩在那个可以看见江景的窗口坐了四个多小时。
杨冰有一种越发笃定的想法,就是,今时今日,自己最好是不要离开文映轩,他必须有一个陪伴。
在今天之前,他都不知自己还有此等保护欲。
这四个小时里,文映轩除了偶尔回下微信,也并未表示过想走,就好像和他一样推掉了这个夜晚所有的事儿。
杨冰问:你觉得这人是不是你那个同事?
文映轩说: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
杨冰说:还有百分之二十是谁?
文映轩摇头:我不清楚。
他很喜欢这个餐馆的饭菜。吃了好几口才放下碗筷说:是真的不清楚。我不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儿。
他补充: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招惹这种人。以及……
他斟词酌句: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我没察觉的时候,又招惹了谁。
他的表情里有真实的烦恼,和对这种现状的无限厌倦,那确实只能出自一个,为其所扰的人。
杨冰突然灵光一闪,他说:所以,刘溪,是不是其实感兴趣的是你?
这件事的异常感其实困扰了杨冰很多年。
但这些年里,他一直没有能准确地抓到困扰的关键点。
直到此刻。
这醍醐灌顶般的一刻,甚至让杨冰感觉到一种并非惊惧的悚然。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至少比“刘溪疯狂地迷恋并且企图毁掉杨冰”这个事儿更能说得通。
文映轩停了一下,开始闪烁其词:不排除你说的这种可能。
但是我都懒得这么去想。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他夹了一口面前的四季豆,表情确实毫无波澜。
杨冰独自恍然:你说过她知道你在哪里喂猫。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碰见过,或者跟踪过你。
在她失踪的前一夜,你还在校园里遇见她。
怎么你就这么容易遇见她?
那个中学不算巨大,但也绝对不小。平心而论,文映轩这种独来独往型的人,确实没有那么容易和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女生时不时偶遇——频率密集到文映轩能够记住。
杨冰说:她感兴趣和想打交道的都是你。我不过是她附带关注的人。尤其当时我和你的关系似乎看起来比较好了。
文映轩“哦”了一声,点头:是的,我们那会儿开始做朋友了。
做朋友。一个好文雅的表述。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兀自玩味莫名微妙起来的空气。
杨冰再开口,语气已经平静:所以你当时是不是就知道?
文映轩说:大概有点感觉吧。
他看着窗外,突然说:哎,想抽烟了。
杨冰说:这里不行。
文映轩说:我知道。
他很轻地叹了一下:虽然有点察觉,但是这种曲折迂回的心理,我实在已经厌倦了去参透。
他说:从小到大,这样的人都在试图告诉我,他们有多么饥渴。多么痛苦。
但是关我什么事儿呢?
他露出一种嘲讽的神色:我未必比他们快乐。
杨冰想起文映轩的高中时代。
他一直觉得,文映轩太过贪玩,所以无心学习。
如今他开始觉得,17岁的文映轩,无心学习是非常正常的。他好像很早就开始面对和很多孩子不太一样的世界。
文映轩说:其实,我妈,当年也有过这样的追求者。
对方是叶莹二哥的一个大学同学。有次叶莹去大学给哥哥送东西,他和很多同学一起看见了叶莹。
叶莹从小就算是美女。被男孩惦记不足为奇。这个男同学家境普通,基本无法进入叶莹二哥的社交圈。可能正因如此,表现出了妄想狂倾向,编造了一些小圈子里口口相传的谣言。
因为是小圈子,所以叶莹二哥很晚才得知。但叶莹大学时,对方一度找来校园堵她,让叶家非常紧张。
叶莹在同龄人里,算比较早婚的。在L市定居,也恰好让她彻底脱离了G市这个疯狂的追求者。
这事儿其实不是叶莹告诉文映轩的,而是他舅舅,在文映轩被袁牧骚扰的那阵子说出来的。
杨冰说:所以他们对你这个事儿也很紧张。
文映轩说:算是吧,但我毕竟是男孩。他们更多是不解。
杨冰疑惑:怎么说?
文映轩说:他们没法理解这一切是为什么,就像正常人无法理解疯子。对于我和我妈的这种重合,也感觉有点诡异。
他看着窗外,轻轻说:他们担心很多东西。
两人吃到店都快打烊。杨冰说:你该回去了,太晚不安全。
文映轩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些欲言又止。
杨冰从善如流:我送你。
走下楼,杨冰心里突然灵光一闪——他今夜真的很多这种灵光一闪。
他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开车?
文映轩一愣,继而淡淡一笑。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工作可是经常要开车的。
杨冰端详着他的神色:所以你见我时经常是特意不开车,为了让我送你。
文映轩没有看他,他的表情甚至有点任性:咳,被你看出来了。
两人一路目不斜视。杨冰开得很慢,快到文映轩家的时候他说:你家真的安全么?
文映轩说:我哥说请的政府御用团队做的系统。
杨冰点头。直接开进小区。
停了车,两人呆坐在座位上。
杨冰说:上去吧,我看着你。
文映轩没有吭声,半晌,他说:你不陪我吗?
能不能和我一起上去。
杨冰看着他。心里感受很复杂,既惊异,也有点气愤——他戳破自己的想法。
文映轩没有看他,他看着前方说:别说你不想。
他表情很淡然,但眼角眉梢,有一种杨冰熟悉并深深懂得的尽在掌握。
杨冰笑了一声,说:所以我今天,是浑身荡漾一种求欢的气质?
你觉得我是为了求欢来找你?
他不否认自己可能心旌摇荡,但他的初衷确实十分纯洁。
文映轩摇头,他说:我想你应该是担心。
杨冰不露声色:确实是。
文映轩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两年前就知道你在G市了。
杨冰默然,半晌说:你找人查我?
没有,文映轩点起了一根烟,很深地抽了几口。
他说:我没有主动查。
以前倒是想。但又觉得没有意义。你会有自己的生活不是么。我不想了解那样的你。
杨冰哑然,心想:怎样的我?
三年前,文映轩的上司提过做包括布展在内的艺术活动的专题。
但是没有成行。原因很多,最大原因是G市那会儿的艺术氛围比现在更乏善可陈。
当时还还不是主编的文映轩,积极收集素材的时候,看到了杨冰的名字。
那来源于一个并不出圈的活动的文案。是杨冰公司的官号发出的一条日志。附带一张大合影。
文映轩一眼就认出了杨冰。
文映轩说:后来我买了这套房子。
杨冰有点难以置信:……为了我?
文映轩说:不完全是。之前它就是我的备选之一。
杨冰恍然:所以你还是查了我。
文映轩说:对不起。
杨冰沉默半晌,问:所以画展?那个事故?
文映轩说:纯属巧合。但是,即使没有这次事故,我也会找到你的公司,做一个采访。
事实上,文映轩最初的打算,是成为类似展览的熟客。
然后就自然可以见到杨冰,甚至跟他的公司合作。
这条路如果不成,他会以网站编辑的身份出现,安排不止一次采访。
那次事故从天而降,让他的节奏迷之丝滑。
文映轩有点怀念地说:再次面对面的那天,我觉得上天对我真的很垂怜,觉得这样顺理成章的重逢大概是什么吉兆。预示着我要开始转运了。
杨冰看着他:然后呢?
文映轩有点敷衍:运气是还可以。
杨冰没说话,也淡笑了一下。
文映轩叹了口气:我的真面目是不是很丑恶。
杨冰说:这个词儿多少有点太重了。
文映轩说:我现在觉得,倒也不如让你看清这样的我。
他说:我的经历告诉我,控制欲太强可能坏事儿。但是我忍不住。即便……
杨冰观察他,文映轩现在神色里,已经没有一开始的尽在掌握。
那果然是某种表层意义上的他。
杨冰说:你并没有控制我。
文映轩看他:嗯?
杨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样的控制。或许你是内心里有这样的企图但没有落在面上,总之我没有感到什么困扰。
两人间出现一种诡异的沉默,继而不约而同互看了一眼。
杨冰再次强调:我没觉得被控制。
他又好奇地问文映轩:所以你想怎么控制?
夜色下,就像高中那个晚自习后的夜晚一样,他觉得文映轩脸好像有点红了。
仿佛浮现了一种只有杨冰懂的、出于羞涩的不自在。
文映轩说: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甚至找途径去打听。很想偷拍你。
杨冰多少还是有点小小的震惊。他努力淡然。继而帮他补充:同时还不说出关于自己的一切。
文映轩垂下眼:对不起。
杨冰说:我其实不是在责怪你。
他说:虽然正常人确实会觉得这样不太对劲。
文映轩脸色有点黯然。
杨冰也点了一根烟,但转瞬就被空间里烟味的浓稠呛到,马上灭了。
他说:但是我最近也有在想,我是不是很大可能并不是正常人。
文映轩猛地转过脸。
杨冰看着前方。这小区的门口,有大量藤蔓植物,即便度过冬天也没有落叶,反而仿佛蓄势待发。
感觉自己的脸都被文映轩看得发热,他说:你继续。
文映轩有点茫然:继续什么?
杨冰说:说自己是如何丑恶的。
文映轩一愣,不合时宜想笑出声来。
对方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那些曾经如重石般压在心头的绮念,仿佛变成了一种轻盈甚至旖旎的东西。
文映轩说:我挺喜欢这套房子的,尤其很开心和你呼吸同一个城区的空气。
有时候会幻想散布的时候偶遇,虽然我一年可能也就散一次步吧。
也幻想过去你们的小区附近采访,然后突然撞见你出现在街角。
……
他琐碎的幻想都有点纯情少男。带着一点虚无缥缈的天真。
杨冰没有点破,他尽情体味着一种混杂着心疼、酸楚、无语、猝不及防的甜蜜。
感觉甚至有点头晕。
文映轩说:不过我对你的打探也就到此为止。因为高中那段经历,我对找人偷拍这种事儿,有比一般人强的心理阴影。
他补充:或者说羞耻感。尽管我承认,我内心对此也非常纠缠。时不时天人交战。
但我其实……不敢对你这么做。
他转头看着杨冰:你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杨冰也看他。说:我不知道……
这是他的真心话。
关键是,相信与否,在此刻,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相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能够搅乱目前这种旖旎的势头吗?
他觉得不能。
吃饭的时候,他慢慢地、细细地观察过文映轩。虽然看起来平静,但文映轩隐隐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那必然是来自一个,秘密终于慢慢呈现的人。
背负着过去,闭口不谈的他,应该很疲惫吧?
在那个时刻,他就开始了一种细密的心疼。
杨冰大部分时候很理性。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就是这样,理性地滑到超出了既定的位置很远很远。
杨冰不知文映轩是不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他自己都不太能够搞明白的那些东西——对方突然抓住他的手。
文映轩说:到我家去吧?
杨冰说:去干嘛?……
文映轩答非所问:……你不想我么?
他幽幽地补充:我很想你。
白天想。
晚上更想……
他把脸贴上杨冰的手心,就像曾经的那次那样。
他的表情有诱惑,也有痛苦。
稍顷,他语气微变,仿佛豁出去般自问:其实我想不通,为什么都十年了,我还得这样压抑自己。
我是不配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吗?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自嘲。声音暗哑,就像偶尔……床上那样。
冒着被车窗外行人看见的危险,他毫无顾忌地看着杨冰,仿佛打算一直看下去。
杨冰直直回视他。文映轩的痛苦与渴望,虽然至今依然幽深而蜿蜒,却好像一种能够正好击中他的东西,因为他嫩模糊地让自己觉得,无论如何,他其实疯狂地、无法自拔地在乎着自己。
那份在乎,隔着杨冰也不清楚是什么的苦衷,赤裸裸地跳动着。
什么隐瞒,什么阴差阳错,什么原则,什么芥蒂,因此都被推向了更远的远方。
被这样溢于言表又纠结地在乎,让杨冰觉得满足到快要炸裂。
甚至觉得——此生最深的幻想,也无非就是这样吧?
他猛然把文映轩抱进怀里。折过那对肩膀,用力地吻他。
交错的气息让车内氤氲渐生。
车窗外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