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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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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六点,宜城的浓雾将天地笼罩成一片朦胧。
荔漪在电脑前枯坐了一整晚。
文档开了又关,文字敲了又删,最终仍是一片空白。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幸好还有存稿能撑两天。
走出卧室时,天光未亮。
赵女士正坐在餐桌前,看见她在这个点出现,颇为意外:“哟,稀客啊。”
“早饭吃什么?饿死了。”
她扫了一眼餐桌,没有她想吃的,转身就去洗漱,随后拿起钥匙要出门。
“干什么去?不吃早饭了?”
“出去吃。”
她在睡衣外裹了件超大号的羽绒服,推开了单元门。
雾气像冰凉的补水喷雾,扑面而来。
“荔漪,”一个男人小跑着近前,手里提着纸袋:“早餐。”
她没有接,转身就走。
蒋於快步跟上,走在她身侧。
“老街那家豆浆铺,你以前最爱吃的。”他的声音在雾里格外清晰。
荔漪终于停下。
帽檐下,只露出半张清冷的脸:“蒋於,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是说好了,”他把纸袋往前递,“但没说不可以做普通朋友。”
雾气流动,将这一刻拉得漫长。
她最终还是接了。纸袋温温热热,是那家要排队半小时的豆沙包。
“谢谢,”她语气疏离,“以后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蒋於手插在兜里,目光落在她被雾气濡湿的睫毛上,“正好顺路。”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从他住处到老街,得横跨半个江城。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雾里,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线。
路过那家熟悉的豆浆铺时,荔漪停下,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袋子随手放在路边凳子上。
“你……”蒋於欲言又止。
“太甜了,”她轻声说,“早就不喜欢了。”
就像你,也早就不喜欢了。
这话没说,但他从她眼里读懂了。
雾气更浓,渐渐模糊了彼此的身影。蒋於站在原地,看她越走越远,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清晨——她捧着热乎乎的豆沙包,笑得眼睛弯弯:
“蒋於,我们要永远这么好。”
永远到底有多远?
原来不过是从“我们”到“我与你”的距离。
荔漪转过街角,终究忍不住回头。
雾气吞没了来路,也吞没了那个人。
她呵出一口白气,转身走进常去的早餐店。
“还是老样子?”老板娘熟稔地问。
“嗯,咸豆花,不要香菜不要葱花。”
有些味道会变,有些人会走远。
但清晨总会到来,雾也总会散。
店里暖气混着食物香气,将她包裹。
她坐在靠窗位置,玻璃上凝着水雾,她划开一道,外面仍是白茫茫的。
那句盘旋心头的话,终于清晰起来:
“大雾四起我看不清你的人,
大雾渐渐散去逐渐看清你的为人,
但风早已吹过我们这一页了。”
是啊,风早已吹过了。
蒋於仍站在原地,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吞没了她的雾气。
他掏出另一个纸袋,咬了一口豆沙包,甜腻在口中化开,却尝不出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
原来她早已不喜欢这个味道了。
原来放不下的,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他昨晚在红色感叹号下自己打的一行字:
「荔漪,我们能不能重新认识一次?」
永远也发不出去了。
他忽然明白:有些路,走过了就无法回头;有些人,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三年前他用沉默画上句点,三年后,他连“再试一次”的资格都没有。
而此刻的早餐店里,第一滴眼泪砸进咸豆花碗里时,荔漪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勺子在她手中轻颤,幸好有宽大的帽子遮掩狼狈。
这是分手后她第一次来店里,却一口没吃,就要扫码结账。
“今天的豆花不好吃吗?”老板娘捂住收款码。
“不是,是我不太饿。”她勉强微笑。
老板娘没多说,找了个打包盒,原样装好,又加了榨菜,塞进两根油条和两个麻球。
“不不,这太多了……”荔漪要扫钱,老板娘执意不肯,把袋子塞进她手里。
“姑娘,拿着吧,”老板娘声音温柔,“天冷,吃饱了才暖和。”
陌生人的善意像钥匙,打开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荔漪眼泪更凶,低声道谢,匆匆推门离开。
门外,雾气渐散。
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街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拢紧羽绒服,没有向左,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通往江边的那条开阔的路。
雾,终于开始散了。
天光熹微,勾勒出城市轮廓。
蒋於在他们走过无数次的街角,又站了许久。阳光在他脚下拉出孤独斜长的影子。他最终转身,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
这个二月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
而他们的故事,也如这场晨雾,
彻底,散尽了。
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一步时,脚步却微微一滞。
阳光刺破残余的雾气,在湿漉漉的沥青路上投下光影,眼前的街景恍惚与多年前另一个画面重叠——
也是一个大雾初散的早晨,在盛夏的宜城财经大学。
他和荔漪刚从通宵自习室出来,准备赶早八的课。两人眼睛发红,却因解出一道难题而精神亢奋。
“蒋於,快看!”荔漪忽然指天。
他抬头,见厚重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光如熔金奔涌,瞬间点亮世界。雾气在光线中飞散,露出被雨水洗净、翠绿欲滴的香樟树叶。
“像不像世界被重启了?”她侧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熬夜的疲惫,却闪着纯粹的快乐。几缕碎发被晨雾濡湿,贴在额角。
那一刻,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自然地伸手,不是牵她,而是极其顺手地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是啊,重启了。”他看着她,嗓音微哑却带笑,“所以,重启后的第一顿早餐,想好吃什么了吗,荔漪同学?”
“想吃小食堂的葱油拌面,加两个溏心蛋!”她欢呼,轻快地蹦跳一下,又小声不好意思,“……就是排队人太多了。”
“没事,”他把她的书包往肩上掂了掂,语气是自己未察的纵容,“你去占座,我来排队。”
记忆里的声音画面,清晰如昨。他甚至记得那天葱油拌面的香气,和她吃溏心蛋时蹭到嘴角的酱油渍。
他曾以为,那样的清晨会有无数个。
他曾以为,他会永远拥有为她排队、为她拎包、看她为小事雀跃的特权。
是什么时候变的?
是毕业后忙于工作的疏远?是他日益膨胀的骄傲?还是他那份“她总会等在原地”的理所当然?
不是大雾遮了她的路,而是他亲手熄灭了那盏照亮彼此的灯。
当他以为沉默是成熟、疏远是空间时,她已在一次次失望中,默默而艰难地完成了告别。
阳光越来越盛,彻底驱散宜城最后的雾气,也蒸发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他深吸一口早春清冷的空气,带着近乎残忍的清醒,继续向前,再也没有回头。
那个在晨光中对他笑的女孩,连同那个能轻易接过她书包的自己,都被他永远留在了那个雾气散尽的、回不去的夏天。
荔漪没有直接回家。
她提着那个沉甸甸的、装满善意的早餐袋,沿着江边走了很久。
江风凛冽,却恰好能吹干脸上的泪痕,吹醒混沌的头脑。她在一个面向开阔江面的长椅上坐下,打开了那份咸豆花。
豆花已经凉了,但她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咸香的滋味踏实而温暖,安抚着她空荡荡的胃和疲惫的心。
她掰开一个麻球,甜糯的豆沙馅流出来,和她早上拒绝的那个,是同样的味道,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她忽然明白了,放不下的,也许不全是那个人,而是那段倾注了所有真诚和期待的岁月。
而告别,也并非一场需要咬牙切齿的战役,它更像这场大雾,弥漫时觉得窒息,散尽后,天地反而更加清晰开阔。
她拿出手机,删除了草稿箱里所有未发出的、带着怨怼或不甘的文字。然后,她打开了一个崭新的文档。
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点下标题:《雾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