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而而而已

1、瓜尔佳沐鸢

　　关睦睦被一阵若有似无的沉香味唤醒。

　　意识像沉在雾里，她先听见铜炉里轻微的“噼嘶”声，再看到近在眼前的帐子颜色——深沉的石榴红，绣着密密的缠枝牡丹，针脚精细到肉眼难辨。

　　……这不是自己宿舍的遮光帘。

　　她下意识想翻身，却被身上厚重的绸被限制了动作。指尖触到缎面，柔腻又沉坠，像是老工艺的手制缎。

　　一种不合时宜的念头缓缓升上来：她似乎，穿越了。

　　但历史系出身的理性让她没有立刻慌乱，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观察。

　　床帐颜色古雅；几案上摆着铜胎掐丝香炉；墙角的宫灯造型古朴，灯罩是云母片拼成的；窗棂用的不是玻璃，而是细密的纸隔。

　　这些都是典型的清代中期室内陈设。

　　她缓慢坐起时，帐外突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帘子被人掀开，一个穿石青对襟褙子的少女神色惊喜又谨慎：“二小姐，您醒了？奴婢阿桃刚才还担心您身子不爽。”

　　关睦睦怔住了。

　　少女梳着二把头雏形的小髻，头发光亮紧致；褙子领口极高，袖口宽大，是典型的清朝女子服饰，不似明朝，也绝非民国。

　　她的脑中像有线索在迅速拼合：旗装、满族褙子、云母窗……

　　这是清朝，而且不早于康熙朝。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平稳：“我……刚才好像有些头晕，睡过去了。”

　　阿桃松了口气，又递来银盆和帕子：“奴婢先伺候您净面，夫人那边已经派人来问了。您醒了就好，稍后还要请安呢。”

　　关睦睦接过帕子，借着铜镜打量自己。

　　镜里是一张陌生却美丽的面孔。眉眼细长，带着淡淡的冷意；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发间簪着一支素金点翠的簪子，式样典雅，不浮夸，比雍乾时期的旗头简单许多。

　　阿桃见她沉默，小声安慰：“二小姐不必紧张明日，夫人说过，姑娘您心性本沉静温和，咱们老爷又得皇上器重，您过去定能平安顺遂的。”

　　大喜？关睦睦心头骤然一紧。她强迫自己不慌张：“阿桃，明日……是什么事？”

　　阿桃先是一愣，随即脸红红的，像是怕她嫌弃自己啰嗦，低头小声道：“明日是二小姐嫁入东宫的日子啊……二小姐可是要做太子殿下的嫡福晋的。”

　　空气安静了瞬间。关睦睦的心跳慢慢加速。

　　东宫。太子。

　　清朝唯一明确立过的太子，只有一个——

　　康熙与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儿子，爱新觉罗·胤礽。

　　现在是康熙朝无疑了。

　　这名字在她记忆里绕过无数次，是清史上最特殊的一个人物：嫡出、早立、两废、悲惨而终。

　　而她，明日要嫁给他？

　　她指尖微微发冷，却强行让自己稳住思绪。

　　——先厘清自己的身份。

　　康熙朝的太子妃瓜尔佳氏，历史上记载寥寥，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无人知晓，只知她与太子并无太深情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若一切沿着原本的历史轨迹走，她的未来……并不比太子好到哪里去。

　　关睦睦深吸一口气，正要理清思绪，忽听阿桃在外低声回禀：“夫人来了。”

　　下一瞬，帘角被人稳稳掀起。

　　一位风姿端重的妇人踏入帐内。她衣着并不繁华，却处处透着骄贵——身上穿的是一件深湖蓝绣海棠纹的对襟箭袖褙子，纹样细密却不张扬；外头披着一件银灰色素绣滚边的比甲，织工考究，腰身略收，显出满洲贵妇特有的端整利落。发髻梳成典型的扁方子髻，半展的两翼以发丝盘就，只簪了一支金镶宝石花枝与两枚小巧的点翠挑子，素雅之中自有沉稳与威仪。

　　一进来，夫人便挥退阿桃等小丫头，只留她们母女二人。

　　“鸢儿。”她走到床沿坐下，语气带着未散的担心与紧张，“阿桃说你醒了，额娘立刻就赶来了。”

　　关睦睦忙顺着对方的诧忧轻声回应：“女儿无碍，只是一时头晕。”

　　夫人却仍细细看着她的脸色，似乎要从中辨别是否真已恢复。确认她神色清明后才略松了口气，但眉间忧色却并未褪尽。

　　她抬手轻轻握住关睦睦的手，带着母亲才能有的温度：“你明日便要入东宫，本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之事。圣上亲指婚，咱们瓜尔佳氏几辈子的福气，都落在你身上了。”

　　说着，她顿了顿，声音明显压低，带着一些担忧与沉重：“……可额娘不得不提前和你叮嘱几句。”

　　关睦睦心跳微慢，却不动声色。

　　夫人继续道：“东宫不同寻常，太子地位是众皇子中最尊，风吹草动都比旁人要紧得多。太子自幼聪颖，但……额娘听闻太子性情却不好。你日后需格外谨慎，不可多言多事，更不可同其他侧福晋、侍妾格格有争执。”

　　关睦睦微怔。原来连夫人都知道这一点——太子的性情易怒。这些信息散在史书暗角，如今却活生生地被摆在她面前。

　　夫人见她沉默，以为她害怕，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沐鸢，你是额娘的第一个孩子，性情最是沉静柔和，额娘也对你放心。入了东宫，只要你记住‘谨慎’二字，不争、不露，不妄动心思，你定能平安一生。”

　　说着，她抬手替关睦睦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发丝，那动作温柔得像拂尘：“你阿玛在外得圣眷，府中也因你的婚事而受恩，你若在东宫站得稳，便是全族的福气；若不能，你也千万记得保全自己啊。”

　　关睦睦缓缓点头：“女儿明白。”

　　夫人这才站起，神色仍满是不舍与担忧：“好生歇着吧，明日是大日子。额娘晚些再来看你。”

　　关睦睦静静地坐在厚重的缎被中，直到帘角的微动彻底归于平静，直到夫人脚步声随着廊下的风一寸寸消散，她才终于慢慢吐出一口气。

　　她明明学过清史，背过年号、制度、宫闱等级，甚至写过关于康熙朝东宫权力结构的论文。但那都是纸上的，是博物馆里的展柜，是课本里冰冷的注解。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真实地、毫无预兆地扑进她的生命里。

　　她怕。她是真的怕。怕自己站在一个可能引火烧身的位置，怕太子性情乖戾的传闻，怕东宫暗流涌动的斗争……怕自己未来九子夺嫡命定般的历史结局。

　　可就在这种濒临窒息般的恐慌中，方才那位妇人——这个世界里的“额娘”——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那份温度和柔软又让她心口狠狠地一颤。

　　那是她从未预料的。

　　不是历史课本里冰凉的“满洲贵妇”，不是族谱里陌生的名字，而是一个真正的母亲，一个为女儿担心到眉眼都绷紧的亲人。

　　关睦睦刚来时的恐惧，竟被这份真切的担忧冲散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