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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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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从未消亡,它甚至都从未过去。
——威廉·福克纳 | 《修女安魂曲》
黑暗是活的。
祂从眼眶的边缘开始,缓缓吞没瞳孔最后的光。
“你醒了!”
那声音像是从水面上传来的,沉闷,却有无法掩盖的清脆。
陈早睁开双眼。
视野渐渐清晰,小琪蹲在他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脸,眼睛洋溢着笑。
“走走走,我们去吃薯条!今天下雨,去的人肯定少!”
天空暗涌。那些厚重的、洁白的云层,被流动的乌色侵蚀、分割,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蔓延。
小琪就站在这片黑潮下,校服领口洗得泛白起毛,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
陈早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
“怎么了,早早?”小琪回过头,眼神清澈,杂糅着一点点困惑。
“你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我亲眼看着你……”陈早哽咽,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指尖触碰到对方温热的脸颊。
那触感如此之真实。
如此之令我恐惧。
“又说胡话!”小琪被他冰凉的指尖激得缩了缩脖子,随即笑得更加开怀,“每天晚上都这么说,就这么巴不得我死掉吗?”
我……
“快点快点,饿死我啦!”小琪转过身,轻快地向那扇熟悉的画室门跑去,手握上了冰凉的金属门把。
不!不要!不要打开那扇门!
陈早的喉咙被死死扼住,所有话语都如鲠在喉。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清瘦的背影,却划破了小琪脸上天真的笑。
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带着泥土和铁锈的腥气。
画室外那条昏暗的小巷,小琪像一只被撕碎的鸟,倒在血泊里。一个高大的黑影站立在小琪身边。
手起刀落,刺穿腹腔。
“早早,好久不见。”凶手的脸隐匿在雨幕深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不要来窥探我的事情。”
“五年前的鸭子还不够给你长记性吗?”诡异的、愉悦的轻笑声混在雨声里,令人毛骨悚然,“你看看,他现在像不像那只小鸭子?”
救护车刺耳的笛声由远及近,像鸟兽濒死的哀鸣,切割着深渊中的夜幕。
“早早。”小琪的声音气若游丝。他躺在那里,脸色惨白无力,却依旧艰难的对陈早扯出笑容。
“这次,我不需要你帮我打跑混混了。”
“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不!我不要!”陈早跪倒在泥泞里,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一颗一颗的
砸碎在地面上。
他发出脆弱的呜咽声,“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恳求你。
恳求你上帝。
不要让我脱离这最后的怀抱。
“早早。”小琪合上双眼,再也无法睁开。
“带我回家。”在他离开前,紧紧扣住了陈早的手。
那力道很轻,却不容拒绝,将陈早从昏暗的水面下一把拽起。
陈早惊醒,从梦境中挣脱。
日光眩目,洁白的床单上充满清晨太阳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手机在窗边震动,铃声与梦里的鸣笛粘连。
陈早拿起手机:“喂。厅长。”
电话那头的男声夹杂着电流:“陈早。”
“嗯。是我。”陈早从床上坐起来,穿上拖鞋走去卫生间。
“你上次的心理评估没合格,我不能同意你继续再追查这条线。”厅长无奈。
“你不同意,那谁继续干?”陈早把水拍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他们又开始行动了,除了我,你们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那确实没有。”
“那就行了,让我去市局,我的不合格就是我的合格证。你指望正常人能理解那群疯子的行为吗?”
“……”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厅长的声音传来:“好。我给你一个身份去市局。程好也在那,到时候你去和她联系。”
“嗯。”陈早用洗脸巾擦干脸上的水。
“……陈早。”
“怎么了?”陈早正准备挂断电话的手停在屏幕上。
“你的手还好吗?”
陈早愣住,随即低下头:“谢谢厅长关心。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就好……这也是我的失误,当时没有及时救下你。”
“等会去市局找程好就可以了吗?”陈早转移话题。
“嗯,是的。”厅长语气略带疲惫,“我等会就帮你准备,先挂了。”
“好。”陈早挂断电话,把手机丢在一边,抬起双手,内侧朝向自己。
两臂的腕处,一道浅褐色疤痕贯穿中间的凹陷,从中伸出,像种子挣扎出的根。
卫生间色调冷冽,片刻后,传来一阵叹息声,陈早走出来,坐在床边,望向正对面的软木板。
上面用红线连接,无数纸张被图钉钉在墙上。正中心是一张褪色的照片,上面两个少年勾肩搭背,一个没什么表情,默然看着另一个,带着两颗虎牙,笑得灿烂的少年。
“我会为你沉冤昭雪的。”陈早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掏出一只红笔,圈住其中一张打印下来的资料。
“Intel Suggests The Zodiac Has Reorganized and Resumed Operations.”
情报显示“十二宫”已完成重组并恢复运作
“狗土。”
程好站在市局门口,声音清脆,传进陈早的耳朵里却像隔了层水。
七月份傍晚的太阳还未下山,空气中热浪翻滚,蝉鸣撕扯树荫。这么多年来陈早第一次感受到“夏天”这个概念。
以前的七月。闷热。潮湿。还有……
陈早停下电动车,走向程好。
“好久不见。”陈早微微一笑。
程好眼眶微微泛红,强压着情绪,“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这个天气等我,你就当蒸桑拿好了,还能减肥呢。”陈早故作轻松。
程好一挥手,文件袋就狠狠砸在陈早头上,“又嘴贫。你的顾问证件和手续,都在里面了。就为了你这个手续我跑了一天。”
“谢谢你。今天晚上请你吃烤肉。”陈早吃痛,缩了缩脖子,从程好手上接过文件袋,“还有你电话里和我说的——”
“先进来再说吧。”程好帮陈早推开玻璃门。
陈早抬眼,望向秩序井然的大厅。制服、标语、匆匆的脚步、电话铃声。
他迈步,跨向这个他既熟悉又遥远的世界。
“你让我关注的那个小警员。张迟。前段时间为响应文明城市创建,被下派基层锻炼了三个月。今天刚满期,等会回市局报到。”程好接了杯热水,热气氤氲缭绕。
她带着陈早来到开水间,嗡嗡的开水机声恰好可以掩盖谈话声,不得不说,这里确实是一个聊私事的好地方。
“你之前还在那边的时候就天天让我关注他,档案,人际关系,心理评估报告,事无巨细啊。为什么?”程好抬眼。
陈早正低头看着纸杯里的茶叶沉浮,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戏谑。
完了。程好心想。
他一看到陈早这个表情就知道陈早不会憋什么好屁。
“没有为什么。”陈早声音轻快,带着点无赖的腔调,向前倾身,眼角弯弯。
“我觉得他好看,我想和他……”陈早低声伏在程好耳边呢喃,“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吗?”
果然。
开水间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只有饮水机“咕咚”一声,烧开了新的一轮热水。
程好一拍额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死样子。”
“我想咋样就咋样,头上套个内裤当劫匪都行。”陈早耸肩,瘪嘴,伸手戳了戳程好肩膀,“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陈早高中刚开学就和程好成为了同桌,十几年过去两个人居然没断过联系。
“我宁愿不认识你。”程好一个头两个大,“不认识你我能多活十年。”
“那你应该谢谢我,拿十年寿命换认识我属于物超所值。”
“滚!”程好气急败坏,挥手把陈早赶出开水间。
陈早笑着退出门,后背刚贴上走廊冰凉的墙壁,笑容便退潮般消失。
他溜到市局大厅,目光穿过空旷的大理石砖,落在安保亭。
一个穿着笔挺警服的高大身影,正一边擦着汗,一边跟门卫大爷说着什么,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
夕阳的光线穿过玻璃大门,恰好描过他的侧影,将他整个人罩在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里。
陈早静静地看着,刚才所有的戏谑与松动,都沉淀在眼底。
程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出来了:“迟儿!”
那人扭过头,快步走来,步履生风:“程好姐!”
“去基层实习怎么样啊,是不是特别累?”程好招呼张迟过来。
“累死我了。什么抓阿猫阿狗的事情都要我去干。”张迟欲哭无泪,像找到了知己般的竹筒倒豆子,“还有大妈要给我相亲。”
“正常正常,基层就是这样的。”程好拍了拍张迟的肩膀,“晚上要不要和姐出去吃烤肉?叫上螳螂他们几个。”
“啊?真的吗姐。”张迟挠了挠头。
陈早在一旁观察了半天,听到这里再也按耐不住,走了过来:“是的,你要来吗?我请客。”
张迟疑惑:“您是?”
“哦。他啊。市局新来的顾问,鹊大高材生。”程好解释,“我的高中同学。”
“我叫陈早,久仰大名。”陈早在张迟面前站定,脸上的笑容纯良无害。
“你忙了这么久,我猜你肯定饿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