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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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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再一次回到海边小镇时,紫藤花又开了。
明视独自走过那架开满淡紫色花穗的木廊,花瓣依然像细雨般飘落。她在长椅上坐下——那张她们曾经一起坐过的长椅。木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积着去年的落叶。
她没有带轮椅来。今天,她只是一个人。
海风从花架间穿过,带着紫藤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香气。明视闭上眼睛,感受花瓣落在发间、肩上的轻柔触感。
“清辉,”她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花又开了。”
不远处,几个孩子追逐着跑过,笑声清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母亲身边蹦跳,突然指着长椅说:“妈妈,那里有个人在说话。”
年轻的母亲顺着孩子的手指看来,对明视善意地笑了笑,然后弯腰对孩子说:“姐姐可能在跟想念的人说话呢。”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母亲牵着手走远了。
明视睁开眼,看着那对母女渐行渐远的背影。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膝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淡紫色,边缘已经开始卷曲。
“你说得对,”她继续轻声说,“空白也是画面的一部分。”
花架下的寂静被远处传来的海浪声填满。那声音恒定而悠远,像大地的心跳。
明视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封面上贴着贝壳和干花的碎片,是清辉生前喜欢的样式。她翻开,里面夹着各种东西:一片银杏叶、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一朵压干的洋桔梗,还有清辉用稚嫩笔迹写下的那首诗。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明视自己的字迹。从三个月前开始,她养成了在这里写信的习惯——写给清辉的信。
第一封信写于清辉离开后的第七天:
“清辉,今天去了菜市场。卖虾的大婶问你怎么没来,我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多给了我两只虾,说‘那孩子爱吃’。我做了虾仁炒饭,按照你教我的方法,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能是少了一个人说‘好吃’。”
后来的信渐渐变得日常:
“清辉,阳台上的栀子花开了。你总说那是雨季唯一的好处。今年雨季特别长,花却开得格外好,香气能飘进客厅。我有时会坐在你常坐的位置,闻着花香看书,就像你还在时一样。”
“清辉,临风和沐雪来看我了。小夜也来了,它现在居然会蹭临风的手了,虽然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沐雪带来了新烧制的陶器,是一个小小的花瓶,她说适合放单枝的花。我插了一朵栀子花在里面,放在你的书桌上。”
“清辉,我梦见你了。梦见我们在海边,你站起来了,我们一起踩浪花。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但心里却很平静。因为梦里的你笑得那么开心。”
今天,明视在笔记本上新起了一页。她握着笔,笔尖在纸面上方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清辉,紫藤花开了。我一个人来看,但总觉得你也在。花瓣落在肩上时,我想起你说,这样会有好运。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有好运,但至少,我还能记得花开的模样,记得你仰头看花时眼里的光。”
她停顿了一下,望向花架深处。阳光正好,藤蔓交错的阴影间,仿佛真的有光在流动。
“昨天收拾书架,找到了那本童话集。扉页上写的字还在。我翻开读了几页,发现书页间夹着一片紫藤花瓣——应该是去年我们一起来时夹进去的。花瓣已经干透,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形状还完整。我把那片花瓣移到了这本笔记本里,和这片新落下的放在一起。新旧之间,隔了一整个四季。”
“四季真快啊,清辉。你离开后,时间变得很奇怪。有时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个月;有时又慢得可怕,一个下午长得像永恒。但我渐渐学会了和这种奇怪的时间相处,就像你曾经学会和轮椅相处一样。”
明视放下笔,抬起头。一阵风过,更多的花瓣飘落,有几片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她小心地捡起一片,夹进正在写的这一页。
“临风问我要不要搬去城里住,说那里医疗条件更好,朋友也多。我拒绝了。不是因为这个小镇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这里是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每个角落都有记忆:菜市场我们常去的摊位、书店老板认得我们的微笑、海边那条我们走了无数次的木栈道……这些记忆像贝壳,散落在沙滩上。如果我离开,就没人来捡拾它们了。”
“所以我会留下来。继续去那家旧书店,继续在退潮时捡贝壳,继续在紫藤花开时坐在这张长椅上。不是因为我被困在过去,清辉,而是因为——如你所说——过去也是当下的一部分。我带着我们共同的过去,继续走向未来。”
写到这里,明视的笔尖再次停顿。她望向花架外,能看到远处一角蓝色的海。那个清辉说“很干净”的海,今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知道我这样写信,会说什么。你大概会害羞地低下头,然后小声说‘姐姐好肉麻’,但眼睛会是亮的,嘴角会忍不住上扬。对吗?”
“所以我就继续写了。把这些日常的碎片,这些细小的心情,这些你不在后世界依然运转的证据,都写下来。虽然不知道这些信最终会去哪里,但写本身就有意义。就像你说的,写作就是在探索未知。”
明视合上笔记本,但没有立刻起身。她静静坐着,看阳光在花瓣间移动,看影子慢慢拉长。
花架下的时光仿佛真的被拉长了,像清辉曾经描述的那样,“被温柔地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明视拿出来看,是沐雪发来的消息:“明视姐,我和哥哥在海边散步,看到紫藤花开了。想起你们去年这时候的照片。你还好吗?”
明视打字回复:“我在花架下坐着。花很美,海也很美。我很好。”
几乎是立刻,沐雪回复了一张照片:海边的夕阳,金红色的光铺满整个画面。照片一角,临风的背影模糊,小夜蹲在他脚边,面朝大海。
“今天的小夜。”沐雪附言。
明视看着照片,笑了。她举起手机,对着紫藤花架拍了一张。花瓣在镜头里纷飞如雨。
“今天的紫藤。”她发送过去。
很快,沐雪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明视收起手机,重新望向花海。风渐渐大了,花瓣落得更急,像一场淡紫色的雪。有几片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一片正好落在她的手心。
她想起清辉曾经说的话:“花瓣落在头上,会有好运。”
明视闭上眼睛,让花瓣落满一身。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近黄昏。花架下的光线变得柔和,紫色花瓣在暮色中仿佛自带微光。
该回家了。
明视站起身,轻轻拍掉身上的花瓣,但留下了头发上的几片。她背上布袋,准备离开花架。转身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长椅,那片花海,那透过藤蔓看到的、一角蓝色的海。
“下次花开时,我再来。”她轻声说。
走出花架,踏上回家的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能触到花架的边缘。
路过公园出口时,明视遇见了那位卖菜的大婶,正提着菜篮子往家走。
“明视啊,”大婶认出她,脚步慢下来,“你来看花的吗?”
“嗯。”明视点头。
大婶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的紫藤花架:“那孩子……清辉,她最喜欢这时候的花。”
“我知道。”
“时间真快,”大婶感叹,“又一年了。你要好好过,那孩子肯定也希望你好好过。”
“我会的。”明视认真地说。
大婶拍拍她的手臂,没有再多说,提着篮子继续走了。她的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温暖而坚实。
明视继续前行。
街道两旁,路灯渐次亮起。
路过那家旧书店时,她看见老板正在关店门。两人隔着玻璃窗点头致意,没有交谈,但那一瞬间的目光交汇里,有某种理解在传递。
回到家,屋里很安静。但不再是那种让人心慌的安静,而是一种平和的、充满记忆的安静。
明视将布袋放在餐桌上,拿出那本笔记本,翻到今天写的那一页。夹在纸页间的紫藤花瓣被压得更平整了,几乎透明。
她走到书桌前——清辉曾经写作的书桌。桌面上一切如旧:笔筒里插着几支用秃的铅笔,便签本上还留着清辉最后写的购物清单,电脑旁边摆着那个小小的、镶着贝壳的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去年紫藤花开时拍的。照片中,清辉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花,明视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花瓣飘落在两人之间,像时光的碎片。
明视用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表面,然后拉开抽屉。抽屉里整齐地放着清辉的手稿、日记本,还有一些零散的笔记。最上面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明视记得,那是清辉生病前写的一首诗,后来被她自己藏起来了。
明视展开那张纸。纸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破损,但字迹依然清晰:
“如果我是一粒沙
愿被海浪带去远方
如果我是一朵花
愿在最美时落下
如果我是一道光
愿照亮某个清晨的窗
如果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次呼吸,一次心跳
那么我愿
成为你记忆里
最温柔的那一秒”
诗没有标题,没有日期,只在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清辉特有的签名符号:一朵简单的五瓣花。
明视看了很久,然后把诗重新折好,放回抽屉。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书桌前,感受着黄昏的光线从窗外涌入,将整个房间染成温暖的金色。
厨房里传来水烧开的声音。明视走进厨房,关掉炉火,泡了一壶茉莉花茶。她拿出两个杯子——一个是她常用的白瓷杯,另一个是清辉最喜欢的淡蓝色陶瓷杯。
她将两个杯子都斟满茶,然后端着托盘回到客厅。淡蓝色的杯子被放在书桌上,清辉的照片前。白瓷杯留在自己手中。
明视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着那个空着的轮椅——它依然停在房间一角,扶手上搭着那条修补过的墨绿色毛毯。
她端起茶杯,轻声说:
“清辉,茶泡好了。是你喜欢的茉莉花。”
茶杯在唇边停留片刻,茶香袅袅升起,在暮色中盘旋。
窗外,天色渐暗。第一颗星在深蓝天幕上亮起,微弱而坚定。
明视喝了一口茶,目光望向窗外。
远处的海看不见,但她知道它在那里——潮起潮落,永恒不变,像某种承诺。
房间里,两个茶杯静静相对。一杯已空,一杯满着。
而在它们之间,时间继续流淌,温柔地将过去与现在缝合,将记忆与未来连接。
就像清辉曾经在日记里写的:
“时间像海边的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但偶尔也会有那样的时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拉得像茶香一样悠远。”
此刻,就是那样的时刻。
暮色四合,茶香未散。记忆如花瓣,飘满房间。
而活着的人,继续活着,带着所有失去与获得,继续走向下一个清晨,下一次花开,下一场潮汐。
因为海还在那里。
因为花还会开。
因为爱,像光一样,即使源头已逝,依然会在记忆的海面上,继续航行,去往所有未知的、充满可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