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长歌公子

3、梦神

　　楔子

　　“小仙愿入缚魂塔，望帝君成全。”

　　我跪在凌霄殿中，轻声开口。殿内一时嘈杂，上到百官仙君，下到天兵仙娥，所有的目光无一不落在我身上。

　　我一身白衣缟素，随意挽起的发髻垂在脑后，背脊挺直。

　　凌霄宝座上，华贵锦袍的天帝面色威严，声音半点听不出情绪：“何必呢？”

　　何必？我垂了垂眼眸，没有答话。

　　“你为了他散尽修为，而今又要替他赎魂违背天道，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是情之所至，所以甘之如饴。”

　　天帝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随后降下神谕：“仙姬梦阑，自愿入缚魂塔替堕仙天渊赎罪，待至长明灯燃尽，方可回归仙位。”

　　我的双腕，脚踝皆被玄钧链穿透。赤足踩在地面上，我紧握双拳，任由鲜红的血液浸染身上内缟素白衣。

　　“梦阑，为了天渊那小子，你何苦呢？”押送我的小仙娥心疼呜咽。

　　我淡淡一笑，好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应当是我上辈子欠他的吧。”

　　缚魂塔的大门缓缓关闭，我盯着眼前不远处的长明灯。火苗微弱地跳动，烛光斑驳，似乎下一秒就会灭掉。

　　那道神谕，仿佛是要囚禁我永生永世。
　　我阖上双眼，在无尽的黑暗中渐渐睡去，不再看永寂里唯一的光亮……

　　第一章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飞速。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千年。长明灯，灭了。

　　仿佛感知到火苗熄灭般，我那双一千年都没有睁开的眼眸，此刻睫羽轻颤，缓缓掀开眼帘。沉寂许久的眸子映着黑暗，宛如夜幕，漆黑却又闪烁着星零的光芒。

　　沉重古朴的大门缓缓打开，耀眼的天光投射进来，与此同时，穿透四肢的铁链断裂，我半跪在地上，身体的麻木已经让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须臾，我站起身，向塔外走去。

　　云海翻涌，风光无限，我抬起手，丝丝缕缕的魂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凝聚在掌心。

　　魂魄无实体，宛如一团雾气，脆弱的一口气就能吹散。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护在怀中，生怕魂魄下一瞬就散了。

　　千年光景，我终于将天渊的魂魄赎了回来。

　　*

　　仙界，织梦殿。

　　空旷的大殿冷冰冰的，一块巨大的半透明七彩琉璃屹立在殿中央，散发着浑厚磅礴的仙力。我将魂魄放在幻梦琉璃中，七彩斑斓的光华包裹住它。

　　身为梦神，我掌三界生灵梦境，这幻梦琉璃，便是所有梦境的源泉。

　　曾经，我为天下人织梦，而现在，我想为自己心爱之人织一具身体。

　　我将自己所能调动体内的所有仙力，都注入进幻梦琉璃中，看着已经被彩色仙力完全包裹住的魂魄，我虚弱地笑了笑。

　　来到涤尘池，褪去满是干涸鲜血的衣裳，缓缓走进水中。温暖的液体包裹住我，让我心底添了不少安全感。

　　看着漂浮在水面的紫月莲，淡紫色的花瓣薄如蝉翼，散发着淡淡幽香，宛如我与他初见的那天——

　　凡界的某一处山脚，碧绿池塘水波荡漾，有几朵淡紫花盏盛开。山洞里，有一个小男孩缩在角落，紫衣仙姬走进去，蹲下身柔声问道：“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啊？是害怕吗？”

　　男孩点头，不敢抬起头低声道：“我……我经常做噩梦。”

　　“巧了，我有办法让你不再做噩梦。”

　　男孩眼睛一亮：“真的吗？”

　　看着男孩眼中的期待，却又隐藏着一丝不信任，紫衣仙姬眉头一挑：“那是自然，不过……”她转了转眼珠，“帮你可以，但是你得做我的徒弟。”

　　“好。”

　　见男孩毫不犹豫答应，紫衣仙姬一愣：“你不再好好想想？我跟你讲，做我的徒弟可不轻松，得给我端茶倒水，揉肩捏腿，还得在我无聊或心情不好的时候让我欺负。”

　　“没问题。”

　　“那……好吧，我叫梦阑，以后就是你师父了。”
　　“弟子天渊，拜见师父。”

　　便是如此，彼时刚担任梦神的我，在下界偷偷游玩，遇到了天渊，这般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收了他做徒弟。

　　第二章

　　可收天渊为徒的第三天，我便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行事实在是有些草率。

　　收徒是一件大事，在此之前必须得看看其根骨天资，若不是块修仙的料，那传出去岂不是丢自己的脸？好在天渊这个她随便捡的凡间少年，根骨还算不错，有些资质，可是……

　　我不会教徒弟啊！！！

　　当时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找个小跟班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但是现在想来此事太过于鲁莽。

　　可现在又不能说，嗯，为师学艺不精，你另寻高人吧。

　　这要是真传出去，那我以后还怎么在仙界混了？！况且我几天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把牛吹出去了，说自己收了个徒弟，来替自己打下手……

　　此刻，我严重怀疑自己是喝多了，才会脑子一抽干出这种事，如今想来，当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所以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呢，不求天渊以后能做自己接班人，干出什么一番大事业，我只求他安安稳稳，勤奋修行，不误入歧途就好。

　　然而是我多心了，天渊的确是修仙的好苗子，而且是个顶好的苗子。

　　天渊把织梦殿打理的非常好，地板干净到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晚上我在织梦的时候也从不去打扰我，还会帮我沏茶什么的。

　　他每天还刻苦修炼，我还没起床的时候开始练，在我睡觉时他也修炼，我工作摸鱼时他还在练。

　　以至于不得不让我开始怀疑，天渊是不是偷偷拜了个别的师父，不然就我这么懒惰一个小仙，怎么可能教出这么勤奋的徒弟？！

　　是以，我对天渊这个徒弟九分的满意。
　　嗯……为什么只有九分呢？因为还剩一分的不满意，就是天渊喜欢我。

　　不是我自恋，而是这个秘密，是有一天晚上我偶然发现的。

　　梦神这个职位，不同于司命月老花神这一类。梦神的工作一般都是在晚上，于浩瀚的夜空下，伴着璀璨星辰为三界织梦。

　　那日，我织完梦都快晌午了，正准备回房睡美容觉，忽想起天渊近来染了风寒，想了想，我一转步伐，迈步天渊的房间。

　　许是生病精神不济，天渊已经睡下了。

　　当初带天渊回织梦殿，我便探过他的神识，发现他只会做一个噩梦，便是他父母葬身火海的那一幕。约莫是遭人陷害而死，天渊父母死后怨念不散，无意间竟进入到了他的识海中，成了天渊的梦魇。

　　可我是谁？仙界第一梦神好不好！不过多时便压住了梦魇，再加上我交给天渊的心法，只要每日坚持修炼，怨念便会慢慢散去。

　　但这却是个费工夫的活，得个千八百年才能彻底治好，在此期间，还会有复发的几率，比如生病时，梦魇就会趁其神识虚弱，再次作祟。

　　出于担心，我捏了个诀，悄悄进入他的梦中。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小子的梦中，哪有什么熊熊烈火，哀嚎满天？这无尽云海下，万花丛中间，他偷偷亲吻的那正在小憩的紫衣仙姬，不正是梦阑我本尊？！

　　第三章

　　回到房间，我哪还有一丝睡意？只捂着心口叹气，觉得甚是心塞。

　　一时间，我深觉自己教徒无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闭门不出，减少师徒二人之间的见面。天渊尚为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面的次数少了，这种朦胧的情感应该也淡了。

　　天渊聪慧，自然发现我最近在避着他，他以为是师父我近来劳累，还特意做了不少补品送到梦阑房门前。

　　“师父，阿渊给您做了些吃食，您要不要吃一些？千万别熬坏了身子。”他隔着门，小心翼翼问道。

　　我看着他落在门上略显落寞的剪影，心底有些不忍，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头了，天渊毕竟还是个孩子，自己一把年纪，在感情这方面须应仔细教化他，而不是一味地躲避。

　　想了又想，见天渊还站在门外没有离开，于是我起身开门。

　　门开的那一瞬间，天渊立即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亮光，他端着食盒，满脸期待：“师父，您终于出来了。”

　　对上他的目光，我淡淡点头：“嗯。”旋即抬手接过食盒，“放心，我会吃完的，你先回去吧，好好修炼。”

　　天渊闻言，低头不语。

　　我不解，问：“怎么了？”

　　天渊咬唇，吞吞吐吐道：“师父……您是不是最近在……躲着阿渊？”

　　我心下一沉，抬起手，摸了摸他比我高出不少的脑袋，语重心长道：“阿渊，当时为师收你为徒，是希冀你能用功修行，好以后可以继承织梦殿。可是你现在心有杂念，为师对你很是失望。”

　　话毕，天渊脸色惨白，仿佛明白了什么，低着头不敢与我视线相对，他动了动唇，半晌才道：“弟……弟子明白，弟子知错了，弟子……这就去修炼。”

　　说完，天渊慌乱地离开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仿佛空了一瞬，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难受极了，我摇头叹息。

　　*

　　是夜，我正忙着给一个妇人，织一场补全遗憾的梦，她的丈夫二十年前便战死沙场，可她却一直觉得丈夫没有死，苦苦等他归来。

　　梦正织到一半，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巨响，将这场梦打断。我大怒，立即冲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一道嘶哑的啼鸣响彻云霄，我心底一惊，莫不是锁妖塔的妖怪跑出来了？

　　锁妖塔离织梦殿不算太远，怕不是值班的天兵打瞌睡，让塔里的妖怪钻了空子？我环顾四周，定睛一看，果不其然，一只巨大的蛊雕张开双翼欲冲向天渊的房顶。

　　我暗叫糟糕，天渊识海魇魔怨气未消，这蛊雕又擅蛊惑人心，若是大意，恐怕天渊仙元不稳，堕入魔道。

　　想到这，我双手飞速结印，一轮紫色的法阵出现在跟前，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晕，无数半透明的羽箭疾射而出。

　　蛊雕一声吼叫，漆黑的翎羽将羽箭纷纷挡住，旋即调转方向，面目狰狞的向我飞来。

　　我吓得花容失色，这术业有专攻，打架捉妖这种事还是得战神来做，我只是一个只会织梦的小神仙，这点三脚猫工夫怎么能打得过千年妖兽？！

　　二话不说，我撒腿就跑，心底乞求天兵天将能快点过来救救我。

　　蛊雕速度飞快，追上我不过片刻，只听身后一声尖锐的啼叫，法力撞击的余波涤荡开来。

　　我回头一看，愣了一下，天渊正举着剑向蛊雕劈去。

　　月华如水般倾泻在他身上，洁白的衣料泛着柔和的光芒，少年的背影有些单薄，但却带着义无反顾，决绝的挡在了我身前。

　　心脏仿佛漏跳一拍。

　　突然，蛊雕猩红的眼瞳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天渊宛如中了邪似的，停下手中的动作。

　　诡异的歌声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飘渺虚幻，将天渊的神识也带了过去。

　　不好！蛊雕竟要将天渊识海的魇魔勾引出来，将其吸食增强妖力，可是在这个过程中，魇魔的所有肮脏险恶的阴暗气息，会占据宿主识海，稍有不慎，天渊便有可能堕入魔道。

　　“阿渊！”
　　我急的大喊，声音掺了法力，不断在空中回荡，试图唤醒天渊。

　　可天渊却不为所动，刹那间，他倏尔睁开双眼，眼瞳闪烁着妖异的紫光，旋即一声厉喝，他竟将蛊雕的妖力全部吸入体内，与此同时，额间出现了一枚漆黑古怪的堕仙印记。

　　糟糕！
　　我心头一紧，天渊识海中的魇魔，反吸了蛊雕的妖力，阴邪的怨气侵蚀了他的仙元，这……

　　“放网！”
　　远处传来声音，我扭头一看，竟是天兵天将来了，一张金色的大网将天渊罩住，锁住不断从他体内溢出的魔气。

　　第四章

　　蛊雕失去了全部妖力，化为一抔尘土，灰飞烟灭。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被困在伏魔网中，已经彻底墮魔天渊，我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

　　突然，天渊周身魔气暴涨，只听他一声厉喝，磅礴的魔气竟将伏魔网撕裂！伏魔网是专门克制魔气的，而此刻天渊的魔气竟强大到将其毁坏！

　　所有人都被这股力量击退几步，我本身体格就弱，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竟是昏了过去。

　　*

　　醒来之后，听好友花神若水讲述的，我是完全不相信的。

　　那日我昏过去后，天渊与天兵天将打了起来，若不是重冥战神及时赶到，恐怕后去支援的天兵都会化为飞灰。

　　诛杀天界子民，乃是死罪。
　　墮魔者，更是须处以魂飞魄散之刑。

　　而天渊，被押进了天牢最底层，由重兵看守。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天渊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想保护我啊？怎么就墮了魔，杀了那么多天兵天将呢？

　　为什么？！

　　我想偷偷前去天牢，看望天渊，可是被守卫发现给拦住了。

　　天界的办事效率一向很快，天渊即日便开始受刑。

　　满是戾气的诛仙台上，天雷滚滚，一道道劈在他的身上，剔去他的仙骨，削去他的仙根，击碎他的元神。

　　当我赶到地的那一刻，天雷将天渊身上的所有仙元剔去，包括控制他的魔气，他的神识终于回归清醒。

　　他仿佛没有任何力气，哪怕是掀开眼皮。

　　“阿渊！”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终是再忍不住，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撕心裂肺。我想上前，却被若水死命拦住。

　　最后一道天雷无情的自九天之上劈下，将天渊的魂魄彻底击碎。

　　不要……

　　我将所有仙力凝聚在掌心，仿若从梦幻之境而来，闪烁着若梦般的淡紫色光华，将诛仙台上破碎的已经不能再破碎的魂魄强行留下一缕。

　　我看着它，泪流满面。

　　凌霄殿前，九十九级的白玉长阶，冰冷至极。我跪在上面，爬上一级玉阶便磕一个头，乞求天帝可以替唯一的徒儿赎魂。

　　仙途漫漫，我独自一人在织梦殿待了太久，冷冰冰的，早就忘记了动心的感觉。

　　少年蓦然闯入她的世界，从此，我的身边，多了一人。

　　可是，我才刚习惯这种被人陪伴的感觉，宛如弹指一瞬，便消失无迹。可惜，当我终于懂得了这份心是思，可是懂得的代价，却是失去。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可以将他的魂魄赎回来，我不想拒绝他，再躲着他了。

　　“小仙愿入缚魂塔，望帝君成全。”

　　尾声

　　“师父？”

　　低沉的声音自上面传来，我从梦中惊醒，缓缓从涤尘池浮上来。

　　“师父，你睡着了。”

　　面前的男子蹲下身，唇畔含着笑意，眸中也是，不加掩饰的那种，也是我最熟悉的那种。

　　身为造梦之神，我一时间竟认为自己在做梦，我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颤抖：“阿渊……是你吗？”

　　适时，一滴眼泪自脸颊蜿蜒而下，滴在水面，泛起涟漪，层层叠叠的，生出了一朵娇嫩欲滴的淡紫色睡莲。

　　“嗯，师父，阿渊回来了。”

　　“阿渊再也不会离开师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