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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破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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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和顾辉在A城安了家,像一对普通夫妻一样生活,顾辉也十分体谅她,日子平静安稳,直到吴晓怀孕。
当吴晓得知自己怀孕时,心中满是惶恐与不安,她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着复杂的情感。
最终,她还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怀孕的过程让吴晓苦不堪言,她有着严重的孕吐反应。
但看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又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像超人,能孕育一个鲜活的生命。
尽管孩子带来了巨大的负担,不仅是□□上的疲惫,更有精神上的煎熬。她曾做过一个噩梦,梦见鳄鱼吃掉了孩子,吓得她猛然惊醒,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才稍稍放下心来。
似乎吴梅的事对吴晓已没有太大影响,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顾影出生。第一次在产房看到顾影,得知是个女孩时,她心里竟闪过一个念头:这小东西真丑。
自从生下顾影,吴晓总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看着自己扁平的肚子和生产留下的妊娠纹,她突然感到一阵悲伤。
问题在养育顾影的过程中逐渐爆发。小孩子频繁哭闹,几乎离不开大人的照顾。
吴晓记得有一次她去浴室,刚学会走路的顾影就守在门口不停敲门。尽管吴晓在里面言语安慰,她却依旧固执地敲着,不肯离开。
那一刻,吴晓不可控地想起自己婴儿时期,吴梅是怎样照顾她的?她是不是也曾这样折腾得吴梅整夜难眠?
照顾顾影时,吴晓时常陷入混乱:有时觉得自己像个无助的婴儿,有时又觉得自己是个坏妈妈——因为她竟生出过抛弃孩子、甚至伤害她的念头。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总觉得自己还没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就已经成了孩子的依靠。
不像其他妈妈,有自己的母亲传授育儿经验,吴晓只能独自摸索。
虽然顾辉也会帮忙带孩子,但孩子明显更依赖吴晓,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抱着顾影、哄着她。
一个深夜,顾影持续啼哭不止。吴晓抱着她在房间里机械地踱步,早已精疲力尽。窗外路灯的光将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墙上,那晃动的影子,渐渐与记忆中吴梅抱着她的扭曲身影重叠。在极度的烦躁与恍惚中,她的手无意识地移向了孩子的脖颈……就在这时,起夜的顾辉推门进来,一声“我来吧”,将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她瘫倒在地,为自己刚才的念头瑟瑟发抖。
那只从顾影脖颈上移开的、颤抖的手,成了压垮吴晓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无法再忍受这样的自己——这个在女儿啼哭中会想起吴梅,在疲惫恍惚中会化作恶魔的自己。看着婴儿床里熟睡的顾影,那张小脸纯净无瑕,而自己的内心却藏着污秽与疯狂的暗流。
她不是厌恶女儿,而是恐惧那个正在被复制的、属于吴梅的命运。
几天后,当顾辉以为生活重回正轨时,吴晓坐在了窗边,像当年决定离开戏院时一样平静。窗外是灰蒙蒙的A城天空。
“顾辉,”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我们离婚吧。”
顾辉愣住了,手中的奶瓶险些滑落。他急切地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语气里满是困惑与受伤:“晓晓,你到底怎么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够,你告诉我,我改!”
窗边的女人像是从极远的地方被唤回,睫毛轻轻颤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透着一种平静的歇斯底里:
“我现在要疯了,一闭眼就听见她的哭声,我要成神经病了。”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顾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离婚吧。孩子归你。”
这句话,与当年母亲吴梅决绝的身影在刹那间重叠。她终究没能逃出那个轮回,用和母亲一样的方式,斩断了自己与女儿的联结。
顾辉的质问、哀求,乃至后来的愤怒,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压抑的争吵声,像闷雷一样在这个刚组建不久的小家里回荡。
而这,也正是顾影在梦境深处窥见的父母最后的光景。她一直追寻的答案,那个导致母亲离开、家庭破碎的“元凶”,从来不是她本身,而是横亘在母女之间、那座名为“吴梅”的绝望冰山,以及它投下的、足以吞噬三代人的阴影。
吴晓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四周是打包到一半的行李。
她的呼吸很轻。她发现自己无法通过屏息结束生命——人的生本能太强了,强到连求死都需要额外花费力气。
她站起身,最后一次走进婴儿房。顾影在小床上睡得正熟。
她凝视着那张小脸,光洁得没有一丝阴影。
恍惚间,她在顾影的脸上看到了三个影子:有时是吴梅紧绷的、充满控制欲的嘴角;有时是自己幼时惶恐不安的眉眼;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纯粹的、需要被爱的婴儿。
“原来,我是在重新养大我自己。”她伸出手,悬在女儿脸颊上方,终究没有落下。
“可直到亲手养育一个生命,我才发现……当年的我,并不可爱。”
这个认知像最后的判决,让她所有的挣扎都失去了意义。
她终于明白,对顾影那些复杂的恨意,源于内心深处那个从未被母亲好好爱过的、“不可爱”的自己;而所有的愧疚,是她作为女儿,对母亲吴梅永恒的负罪。
她轻轻带上门,将那个同时囚禁着外婆、母亲与女儿三个灵魂的房间,永远地关在了身后。
最终,吴晓选择吞服安眠药,离开了这个世界。
医院里,顾辉缓缓睁开了眼。林姨看到后喜极而泣,急忙通知了顾影。
顾影匆匆赶回家,她终于明白,爸爸的恐惧源于担心她会走上吴梅和吴晓的老路,所以才隐瞒了面具的真相。
但顾影已经懂得,面具只是一个象征,是人们相信的力量,赋予了它如此神奇的魔力。
几天后,顾影独自回到了那栋老房子。她从行李箱里取出那个悲喜鬼面具,它依旧散发着冰冷、诡异的气息。她将它放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旁边是那本记载着云生故事的古书。
她没有犹豫,点燃了火柴。
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木质的面具和泛黄的书页。火光跳跃中,那张似笑似哭的脸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她烧掉的不是一个邪物,而是家族三代人心中那座无形的大山。
做完这一切后,顾影做了一件想了很久却一直不敢做的事——她走进商场,为自己精心挑选了一面漂亮的镜子。
回到家,她将镜子挂在玄关。出门前、回家后,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那张与吴晓、与吴梅如此相似的脸。
她不再回避。
看着镜中的自己,顾影轻声说,仿佛在向母亲和外婆做最后的告别:
“我与你们相似,但我不会成为你们。”
“我的故事,由我自己来写。”
咨询师打了一个响指。
顾影在咨询室的沙发上醒来,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逃亡。
“这次深层催眠结束了。”咨询师的声音温和而稳定,像锚一样定住了她飘忽的意识,“你找到了你要的答案吗?”
顾影感到恍如隔世,那些惊心动魄的旅程、母亲与外婆的脸庞,在脑中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深刻的、被洗涤过的宁静。她看向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光晕中,仿佛看到年轻时的吴晓挽着蓝布裙,在对她温柔地微笑。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顾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澈,“我梦见了我的妈妈,还有我的外婆。我从她们的故事里……看见了我自己。”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我想,我找到了。”
咨询师微微颔首,给出了最后的阐释——这番话既是对顾影的总结,也点破了整个故事的核心主题:
“很好。许多父母会无意识地将孩子看作自己生命的延伸,希望通过养育一个‘新的自己’,来解决他们‘上一世’——也就是自己童年——未能解决的难题。”
咨询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沉静而深邃,温和地说道:
“顾影,你有没有想过,在母亲和女儿之间,存在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它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三代人交织的经验、恐惧与期待。母性本身就是一个承载着古老记忆的容器。因为性别相同,母女之间的情感卷入往往最为深刻和复杂——那些未被解决的冲突、未被言说的爱恨,会像最精准的复刻,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下一代。你梦中的窒息感,或许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恐惧,而是这条河流最上游,传来的家族回响。”
顾影静静地听着。那一刻,颈间那困扰她许久的、梦魇般的窒息感,彻底消失了。
咨询师没有再说话。她起身走向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依旧静静地锁着。
她没有打开它。
有些真相,被埋藏是最好的疗愈;
而有些诅咒,在被看清的瞬间,便已失去了它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