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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沈一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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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原屏住呼吸,等马蹄声远去,才快步朝指挥棚走去。
辰时府衙前
铜锣声像是撕开洛州清晨的一道裂口,急促而蛮横。
付原正在给最后一个轻症病患检查舌苔,手指顿了一下。
该来的,终究来了。
“燕军先锋已至城门!”
裴青的声音比往日更沉,快步走来,目光扫过棚区。
“所有官吏、乡勇头目、医官,即刻至府衙前听命。”
她的视线落在付原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付原,你亦需前往。”
付原沉默地点头,放下手中的药碗。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将仍在药箱夹层里蜷缩昏睡的阿炭往里塞了塞,用几味气味浓郁的草药盖上。
指尖触及小猫微弱的呼吸,她心中稍定。
至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还有这个小东西算是个活物。
哪怕它体内藏着时灵时不灵的系统。
府衙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人人面色灰败,眼神游移,如同待宰的羔羊。
与这群南陈遗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方那十余名黑衣黑甲的军士。
他们身形挺拔,按刀而立,目光如铁石般扫过人群,身上是一股属于征服者的煞气。
付原站在医官队列的最末尾,微微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打量。
为首的是一名女将。
她身量颇高,未着沉重铁甲,仅穿便于行动的暗色皮甲,外罩一件玄色披风。
女子面容冷峻,眉峰如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这便是此次接收洛州的主官,北燕将军慕容锋的长女,慕容铮。
付原心中微凛。
历史上,女将并不少见,但如此年轻便担此重任,且气势如此迫人,足见其手段。
然而,让付原呼吸骤然一紧,血液几乎凝结的,并非慕容铮。
而是在她身侧半步,静静伫立的女子。
那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劲装、外罩同色披风的女子,身姿挺拔,气质冷冽。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即使在晨光尚显晦暗的此刻,那双眸子也流转清冷如寒月的银色。
沈一然?!
不……不可能!
付原的心脏狂跳起来,像要撞碎胸膛。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强行拉回了飘摇的神智。
是幻觉?
还是这世间真有如此荒谬的巧合?
那张脸,那眉眼轮廓,尤其是那双独一无二的银色眼眸。
那分明就是沈一然!
可是,沈一然怎么会出现在北燕的军队中?
还站在主将慕容铮身侧如此显要的位置?
她穿的不是阿斯忒瑞亚的衣服,束发的方式也不同,脸上甚至只有属于这个时代的疏离与威仪。
但……太像了,像到付原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名字。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块青石板。
不能看,不能有任何异样。
无论她是不是沈一然,在这种场合下,任何失态都可能为当地人民带来灭顶之灾。
她现在是流民付原,一个侥幸懂些医术,在瘟疫中帮了点忙的卑微女子,与北燕的使者绝无任何瓜葛。
“洛州现下何人主事?”
慕容铮的声音响起,清朗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骚动。
裴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下官户曹掾史裴青,暂代州事。”
慕容铮的目光在裴青身上停留片刻,掠过她身上的女官服制:
“裴青?好,疫病情形如何?”
裴青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那份修改过的记录册,双手奉上:
“回禀将军,幸得天佑,更得一位游方大夫倾力相助,疫病已得控制,现存病患四十七人,皆为轻症,集中于城东棚区隔离诊治,过去七日,无新增重症,无新增死亡。”
慕容铮接过册子,快速翻阅。
她身侧那银眸女子也微微侧目,目光落在册页上,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付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似乎在她这个方向略作了停留,极其短暂,像羽毛拂水,未留痕迹。
这让她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是没注意到?
还是……毫不在意?
“死亡率颇高。”
慕容铮指着册子上被夸大的数字,眉头微蹙。
“疫病初起时极为凶险,官府应对失措,未能及时防范,以致伤亡惨重。”
裴青将责任推给已逃跑的上官,语气沉痛而诚恳。
“幸得那位付大夫途经,献计献策,隔离消杀,方遏制蔓延,挽救众多性命。”
“付大夫?”
慕容铮抬眼,目光扫向医官队列。
裴青看向付原的方向。
付原知道避无可避。
她再次深吸气,将所有的惊疑死死压下,走出队列,学着裴青的样子躬身,声音微颤:
“草民付原,见过将军。”
慕容铮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让付原觉得无所遁形。
“你是大夫?师承何人?籍贯何处?”
“家传医术,云州人士,因北地战乱,流落至此。”
付原垂首,将推敲了无数遍的说辞完整背出。
“云州……”
慕容铮重复一遍,未置可否,却转向身侧的银眸女子,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尊重。
“慕容先生,您看?”
慕容先生?
付原的心猛地一沉。
慕容,这是北燕国姓。
这个与沈一然有着惊人相似容貌和银眸的女子,竟然是北燕的慕容先生?
她到底是谁?
国师宗亲?
随军谋士?
银眸女子,慕容先生,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了付原。
那眼神,彻底击碎了付原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里面没有丝毫付原熟悉的情绪,没有惊讶,没有疑惑,没有旧识相逢的任何波澜。
冰冷,疏离,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两人在火葬场垃圾堆相逢时极为类似。
“疫病类型?防治所循何法?所用何药?”
她的声音响起,比付原记忆中的沈一然更冷也更淡。
付原稳住几乎要颤抖的呼吸,强迫自己将眼前的人完全当作陌生的慕容先生。
她简要陈述了鼠疫的症状、推测的鼠蚤传播途径,以及自己主导的隔离、消杀、灭鼠、辨证用药等策略。
但却又刻意模糊了具体药名,只讲原则思路。
慕容先生静静听着,银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直到付原说完,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思路尚算清晰,处置也称得果断,非常之时,能有此作为,已属难得。”
这话像是评价,却又带着事不关己的意味。
她转向慕容铮:“将军,疫病既已控制,便按原定方略接收城池、清查户籍即可,现有病区继续隔离观察,以防反复,这位付大夫……既有实绩,不妨暂留,协同处理疫后事宜,或有些用处。”
慕容铮点头:“先生所言甚是。”
她又看向付原,“付原,你好生协助,不得有误。”
“……草民遵命。”
付原低头应下,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茫然。
她留用自己,只是因为或有些用处?
慕容铮对慕容先生道:
“先生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入府衙歇息?”
“不必。”
慕容先生语气淡然,却不容置喙。
“病区情况,需亲眼核实,将军军务繁忙,不必分心。”
她目光再次转向付原:“付大夫,引路。”
付原的心彻底悬了起来。
单独面对这个长得和沈一然一模一样的慕容先生,所带来的压力甚至超过了面对慕容铮这位女将军。
她到底想干什么?仅仅是查看疫情?还是……另有所图?
裴青眼中也流露出担忧。
慕容铮看了付原一眼,那眼神锐利:
“仔细带路,不得怠慢。”
“是。”
前往棚区的路上,只剩下付原和慕容先生两人,几名燕军士兵远远跟在后面。
晨风穿过空旷的街道,带着深秋的寒意。
付原走在前面半步,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冰冷如实质,烙在她的背脊上。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疯狂冲撞:
她是不是沈一然?如果是,为何在此?为何成了慕容先生?为何不认得自己?
如果她不是,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连那银眸都……
“付原。”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窒息的沉默。
付原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努力让声音平稳:
“慕容先生有何吩咐?”
“你的医术,师承何派?”
问题来了,直接而锐利。
“家传。” 付原谨慎回答。
“云州付氏?”
慕容先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北地杏林,我略知一二,未闻有付姓世家。”
“乡野寒门,祖上偶然得到医书,世代研习,不值一提。”
付原后背渗出冷汗,但还是将说辞都背了出来。
“你防治疫病之法,条理分明,步步为营,不似寻常游方郎中手段。”
慕容先生的声音平稳传来,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倒像是……受过严整训练,且深谙管控之道,此法,源自何处?”
付原心中一凛。
她在怀疑!
不仅怀疑医术,更怀疑这整套系统方法的来源。
在这个时代,这种公共卫生思维模式,确实太过超前。
“先生谬赞。”
付原强迫自己冷静,磕磕巴巴学起电视剧里古风小生的说话方式。
“我……草民只是幼时多病,久病成医,又喜读杂书,翻过些海外传入或前朝的医籍杂记,偶见此次疫病凶猛,干脆大胆将书中所得与实地见闻结合,冒险一试,幸得裴大人信任,洛州百姓也是求生心切,方有些许成效。”
“海外传入?前朝散佚?”
慕容先生语气依旧平淡。
“倒是有趣,你所说的隔离、消杀、记录追踪之理念,与我曾在某些古籍残卷中所见,颇有暗合,不知付大夫所阅,是哪一本?”
付原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这个慕容先生在设套!自己哪里知道这个世界的具体古籍名目?
“年代久远,书册早已被毁,只依稀记得些片段,书名……实在记不清了。”
付原的声音带上恰到好处的惶恐与遗憾,又赶忙行礼。
“让先生见笑。”
身后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人心慌。
付原几乎能感觉到慕容先生正剖析着她的每一丝反应,每一个字眼。
“是吗。”
慕容先生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听不出信,也听不出不信。
棚区到了。
刘郎中等人见到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子在付原陪同下到来,皆是大惊,慌忙行礼。
慕容先生只是略一摆手,便径直走入病棚。
她的查看方式,让付原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也让她心中“这个人就是沈一然”的猜想越发虚浮。
专业、精准,、高效、苛刻。
从查看气色舌苔,询问病程用药,再到检查药渣消毒,甚至留意排泄物的处理。
慕容先生专注时,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光华。
但付原敏锐地注意到,她偶尔会流露出少许与这个时代医者不同的习惯。
“真正的重症患者,不止这些吧?”
巡视一圈后,慕容先生忽然转身,平静地看向付原。
付原心头剧震,脸上血色微褪,强自镇定:
“先生何出此言?所有尚需诊治的病患,都在这里了。”
慕容先生走近一步,银眸如冰雪,直视付原眼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高热神昏,斑疹紫黑,气促喘憋,此乃热毒深陷营血、逆传心包之危候。
按常理,七日之内必见抽搐、谵妄乃至厥脱。
此地病患虽虚弱,却无人呈现此等险象。除非……”
她顿了顿,“你医术已臻化境,能逆转生死,亦或将危重者,另匿他处。”
付原的冷汗瞬间湿透内衫。
她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慕容先生慧眼如炬。”
裴青的声音及时从棚外传来,她快步走入,对着慕容先生拱手,神色坦然中带着无奈。
“确有几名病情极重,下官恐其引发恐慌或传染他人,为稳妥计,安置于更僻静处单独照料,吾等并非有意隐瞒,实是出于安定人心,集中救治之需,也恐……处置方式不当,反害了性命。”
裴青选择了部分坦白。
慕容先生静静看着裴青,又看看付原,片刻后,忽然问:
“裴大人是洛州人?”
“是。”
“洛州易主在即,裴大人作何打算?”
裴青沉默,脊背挺直:“下官是洛州的官,亦是洛州子民。只要还在任上一日,守土安民之责,便不敢卸。”
“即便可能不为新主所容?”
“职责所在,不敢言悔。”
慕容先生看了她几秒,微微颔首,不再追问。
她重新看向付原:“带我去看看。”
付原看向裴青,裴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前往废弃粮仓的路上,气氛凝滞如铁。
付原走在前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而身后那道目光带来的压力,不仅仅源于身份和立场,更源于那张熟悉面孔下,和完全陌生的灵魂所带来的冲击和困惑。
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