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牵我的手》墨Jane

9、聚光灯下的阴影

　　校园文化艺术节的气氛越来越浓，走廊里随处可见练习乐器、背诵台词的学生。高二三班的情景剧《夏日的回声》作为重点节目，排练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这天排练结束，众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李薇拍了拍手，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大家辛苦了！服装已经定好了，明天最后一次带妆彩排！对了，周漾，你妈妈刚才发信息问我排练结束时间，说等你一起回家。”

　　周漾正在帮林枳整理剧本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那抹排练时沉浸于角色的松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枳熟悉的、公式化的微笑。

　　“知道了，谢谢。”他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但林枳注意到他收拾书包的动作明显加快了些。

　　两人走出音乐教室，果然看见一位衣着精致、气质干练的女士等在不远处。她看到周漾，脸上露出得体而矜持的笑容，目光随即落到林枳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妈，这是我同桌，林枳。”周漾介绍道，语气如常。
　　“阿姨好。”林枳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小声问好。

　　周妈妈微笑着点了点头，态度客气而疏离：“你好。常听小漾提起你，说你在学习上帮了他很多。”她的目光在周漾和林枳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周漾脸上，“走吧，你爸爸晚上有个饭局，让我们早点回去。”

　　周漾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好。”他转头对林枳说：“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林枳看着周漾跟在母亲身后离开的背影，那背影挺直，步伐稳健，和他平时与自己独处时那种偶尔会懒散靠着栏杆、或者笑得毫无形象的样子，判若两人。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林枳心底蔓延开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细微的刺痛感。

　　第二天是周六，全校进行艺术节前的最后一次带妆彩排。大礼堂里人来人往，嘈杂而忙乱。

　　穿上戏服的周漾和林枳站在后台候场。周漾的服装是一身干净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衬得他更加挺拔阳光。林枳则是一套深蓝色的校服，略显宽大，更凸显出他身上的安静气质。

　　“紧张吗？”周漾低声问，他看起来状态很好，仿佛昨晚那个瞬间戴上面具的人只是林枳的错觉。

　　林枳老实地点头，手心里都是汗。台下坐着年级主任和几个学生干部，虽然人不多，但那种正式的氛围已经让他心跳加速。

　　“别怕，就当台下是南瓜。”周漾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歪的领口，动作自然，“看着我，就像我们在天台练习时一样。”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林枳的脖颈，带着微凉的温度，却让林枳感觉被触碰的地方有些发烫。

　　轮到他们上场了。灯光打下，音乐响起。林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周漾身上，集中在那个他们共同构建的故事里。

　　起初一切顺利。周漾的表演自然而富有感染力，他将那个“看似开朗，实则内心封闭”的少年演绎得层次分明。林枳在他的带动下，也渐渐忘记了紧张，沉浸在角色的情绪里。

　　剧情发展到高潮部分——林枳扮演的角色终于鼓起勇气，质问周漾扮演的角色为何要隐藏真实的自己。

　　“你为什么要假装一切都很好？”林枳看着周漾，声音因为入戏而带着真实的颤抖，“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也会难过，也会害怕？”

　　按照剧本，周漾应该在这里露出一丝脆弱和挣扎，然后说出大段内心独白。然而，就在这一刻，台下前排的入口处，出现了两个身影——周漾的父母。他们似乎刚赶到，正悄无声息地找位置坐下。

　　周漾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台下，看到了他的父母。他脸上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即将流露出的脆弱如同被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完美的，带着些许距离感的微笑。

　　他流畅地说出了接下来的台词，语气温和，逻辑清晰，将一个“识大体、懂分寸”的优等生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却唯独失去了剧本要求的那份至关重要的、真实的痛苦和迷茫。

　　“卡！”负责彩排的老师微微皱眉，“周漾，这里情绪不对。你这里应该是挣扎的，是痛苦的，不是这样……冷静地说教。你要展现出角色内心的矛盾！”

　　周漾站在原地，灯光照得他脸色有些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低声道：“对不起，老师，我再来一次。”

　　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当剧情进行到需要他暴露内心脆弱的部分时，只要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正襟危坐、眼神里带着明确期待的父母，那种无形的枷锁就会立刻收紧，将他刚刚试图释放的真实情绪牢牢锁死。他的表演变得匠气，仿佛一个精心编程的机器人，在执行一段完美的代码。

　　后台的气氛有些凝重。李薇急得直跺脚，其他队员也面面相觑。

　　“周漾今天怎么回事？”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他爸妈在下面看着呢……”

　　林枳站在舞台侧面，看着台上那个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不真实的周漾，心脏一阵阵发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周漾不是演不好，而是不能演——他不能在要求他“完美”的父母面前，展露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完美”。

　　又一次尝试失败后，周漾站在舞台中央，微微低着头，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台下传来他母亲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小漾，集中注意力，别想太多。”

　　那声音温和，却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直安静待在侧幕旁的林枳，突然迈开脚步，走上了舞台。

　　他没有看台下，也没有理会其他人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周漾面前。聚光灯将两人笼罩在一起。

　　周漾愕然地看着他。

　　林枳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周漾那双试图掩藏所有情绪的眼睛里。他忘记了剧本，忘记了台词，忘记了台下所有的观众，他只是看着周漾，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

　　“周漾。”

　　他叫他的名字，不是角色的名字。

　　“别笑了。”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周漾浑身一震，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如同破碎的面具，一点点剥落。他看着林枳，看着对方清澈眼眸里映出的、那个狼狈而真实的自己。伪装了太久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委屈，不甘，疲惫，长期被压抑的真实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眼底，让他的眼眶迅速泛红。他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再转回来时，眼神里充满了剧本要求的、甚至比剧本要求更深刻的痛苦与挣扎。

　　他没有再说台词，只是那样看着林枳，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汹涌的、沉默的海。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几秒钟后，负责彩排的老师率先反应过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没有喊“卡”，而是对灯光师打了个手势。

　　灯光变换，音乐缓缓响起。

　　没有人知道这偏离剧本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但所有人都被舞台上那无声的、却充满了巨大张力的情绪感染了。

　　林枳就那样站在周漾面前，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像一座安静的灯塔，沉默地守护着那片终于不再伪装的海域。

　　彩排就在这种超出预期的、震撼的沉默中结束了。

　　灯光熄灭的瞬间，周漾几乎是踉跄着冲下了舞台，径直冲向了后台的洗手间。林枳想跟上去，却被李薇和其他兴奋的队员围住了。

　　“林枳！你刚才太神了！”
　　“你怎么想到上去的？那个时机把握得太好了！”
　　“虽然和剧本不一样，但感觉对了！超级对！”

　　林枳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目光一直焦急地望向洗手间的方向。

　　等他终于摆脱众人，走到洗手间门口时，正好看到周漾从里面走出来。他已经洗过脸，额前的碎发还沾着水珠，眼眶有些微红，但情绪似乎已经平复。

　　他看到林枳，脚步顿了一下。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在空旷的后台走廊里对视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刚刚经历过巨大情绪波动后的寂静。

　　周漾看着林枳，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林枳面前。

　　“林枳。”他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情绪而带着一丝沙哑。

　　“嗯？”

　　周漾的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林枳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轻声问，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探寻：

　　“戏已经散场了。”

　　“你现在……是在看着周漾，”他顿了顿，指尖微微蜷缩，声音更轻了，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林枳的耳膜和心尖，

　　“还是在看着你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