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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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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温景铄远比江修然想象中的还要强大,从那以后,整理遗物的过程变得断断续续,却持续进行着。每一次,都像一次小心翼翼的清创手术。
温景铄会在情绪相对稳定的时候,主动走向那个抽屉,拿出一点东西。有时是一本相册,他会指着上面的照片,告诉江修然这是在哪里拍的,那时的他几岁;有时是一封父亲年轻时写给母亲的信,字迹工整,情感真挚,温景铄会默默地看很久,然后红着眼眶递给江修然分享。
分享这些曾经温暖充满爱的回忆,分享这些不再存留在自己身边的,属于自己最深处的固执。
江修然始终扮演着最耐心的同行者。他倾听,他提问,他陪伴温景铄一起回忆那些或甜蜜或悲伤的往事。他从不试图加快进程,也从不回避温景铄突然涌出的情绪。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完整的了解了温景铄的过去,更深刻地理解了如今这样的温景铄,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
伤痛这件事本身就没有办法从外界的安慰之中找到止疼药,任凭想破脑袋都没办法改变,只有时间本身,才能淡化伤痛对于自己所遗留下来的痕迹,伤痛永远都在,永远都无法消除,唯有淡化。
江修然这时才意识到,在他在心动与心碎之间,温仅铄让他照见了那个连他自己都未曾看清的真实自我,他对于温景铄从在意到想念再到现如今的一系列反应就是爱,他的爱是希望温景铄能够在自己的照顾下越来越好,是希望他的身边永远都有温景铄,是希望温景铄能够开心。
他的爱并没有随着时间渐渐淡薄,反而温景铄对于自己的付出和自己对于温景铄的思念在时间记忆里越来越深厚,在他的爱里,融入了更深的怜惜与懂得。
与此同时,江修然也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新的、充满生机的元素,注入这个被悲伤浸泡太久的空间。他希望温景铄能够稍稍的给自己透口气,他的未来时间还有很多,还有这个希望等待他回头看一眼的人。
周末的傍晚,江修然抱着一个空高瓶,是个样式很好看的敞口玻璃瓶子,瓶子里放着一把包扎好的富贵竹从外面回来,“景铄,我们养一瓶富贵竹吧?”他语气轻松地提议,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温景铄正坐在窗边发呆,闻言转过头,看着江修然手里的东西,眼神里有一丝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这把富贵竹大概六七支的样子,每支都看起来很是粗壮,茎节分明,绿油油的,顶端簇生的叶片修长舒展,绿得沉静而温润,仿佛将一整个春天的生机都凝在了这一方静谧之中。
温景铄的视线一路跟着江修然,江修然也没有等温景铄开口说些什么,自顾自地把富贵竹放在阳台水池边,开始清洗瓶子。
“他们说富贵竹很好养活,哪怕是冬天,只要有水,就能长出根系来,我看有的人还能养到天花板这么高,家里的绿植我总感觉太少了,你在家也能多看看绿色。”
江修然说完,随即他动作熟练地将富贵竹拆开,拔掉底部过低的叶片,对景铄示意。
“看,景铄,装入瓶子内之前需要把这些叶子给拔掉,让上面的枝叶正常吸收,还需要把这个根裁剪掉一点,你能帮我拿一下小刀吗?”
温景铄犹豫着,没有动。
江修然也不勉强,起身去拿,回来用小刀将根部斜切大概45°,削掉底端的表皮,然后将富贵竹放入瓶子里,开始加水,大概加到10-15公分左右就停止了,温景铄看着六七支富贵竹在瓶里斜斜地立着,疏疏落落,但是每一支都感觉有着极其旺盛的生命力,一抹朝气的绿色就这么直愣愣的闯入了一片黑暗混沌。
“富贵竹很好养,前期3天左右换次水就好,等它生根了,就等它水浑浊了换就好了,差不多7天。它可以养的很高的。”
江修然一边说着一边在瓶子上贴了标签,写上品种和日期。
温景铄望着这层次分明的富贵竹,突然没由头的想要知道是不是真的就像江修然说的那样真的会长的很高。有一种微弱的属于期待的光,照进了温景铄的眼睛里。
此后,江修然三天一换水,第三个“三天”的时候,温景铄静悄悄的站在江修然的身后看着他将富贵竹拿出来冲洗一下根系,然后清洗瓶子,等所有动作都完成之后再将富贵竹放入瓶子加入适量的水,温景铄开始好奇,好奇他们长根了没有?有绿叶出来没有?再到后面,观察它们是否开始生根,成为温景铄每天的一个固定的任务。
当他某天清晨,看到第一个白色凸起来的的芽尖在某支根系处冒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急切地去找江修然,指着那个小小的生命,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江修然看着他那难得生动的表情,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他走到阳台,认真地端详着那株富贵竹的根系,然后对温景铄笑着说:“看,它活过来了。”
这句话,像是对幼苗说的,也像是对温景铄说的。
生命的韧性,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破土而出的契机。
温景铄开始逐渐离开他常待的沙发角落,会渐渐地站在阳台看树叶静止看风吹看在这个小小围笼外,所有的一切,直至天色黯淡,闪亮起万家灯火。
突然的工作电话让江修然不得不就近,在客厅处理一份带图表的工作报告,这是江修然第一次直接在客厅工作。本身就担心温景铄自有的空间因为自己而感到烦闷,想着赶紧忙完最后的一点去准备晚饭时正巧温景铄从阳台路过时,看着屏幕上几种不同的蓝色,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轻声说:“这个……不好看。”
江修然愣了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种略显刺眼的钴蓝色。他尝试着换了一种更柔和的灰蓝色,抬头用眼神询问温景铄。温景铄看着屏幕,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个小小的发现让江修然欣喜。他感受到了温景铄迈出的这一步,这是一种对于颜色的敏锐,以及对于外界最直白的表达喜欢或者是不喜欢的绝佳方式,他很快买回了一套品质不错的水彩颜料和画纸,放在客厅的角落,没有刻意要求温景铄去画,只是让它们待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起初,温景铄对它们的到来视而不见。直到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那堆画具前,拿起了一支笔,蘸了点水,在调色盘上无意识地涂抹起来。色彩在水的作用下晕染开,变幻出奇妙的形状。他怔怔地看着,仿佛在其中看到了某种情绪的流动。
他开始偶尔涂抹几笔,没有具体的形状,只是色彩的堆叠与流淌。江修然从不打扰,也不评价,只是在他离开后,会小心地将那些画纸收拾好,有时甚至会将他某一张无意识创造的、颇具意境的色块装进一个简单的画框,放在他的床头。
这种无声的肯定,比任何言语的鼓励都更有力量。温景铄涂抹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甚至会坐在画具前超过半小时。这成了他除了发呆和看着江修然之外,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主动选择的活动。
日子就在这种缓慢的、由悲伤、回忆和新生微光交织的节奏中向前流淌。老房子似乎不再是那个纯粹的伤心地,阳台的绿意,画纸上的色彩,以及江修然稳定而温暖的存在,都在一点点地改变着它的气场。
温景铄涂抹完最后一笔黑色之后,放下了笔,静静地看着面前自己的画,画里一个红色小人站在机场的角落看着最远方的一个红色小人,两个人中间隔着一片人来人往的黑。
江修然看着这幅画愣住了,这似乎是他离开的那天。
江修然感觉自己的内心突然之间疯狂的跳动,他不敢开口去证实,那天,温景铄来了吗?也不敢想,温景铄画的是不是他们俩。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十多年的芥蒂,像一堵透明的玻璃墙,竖在他们之间。
他们共享着同一段过去,却活在不同的真相里。
不是恨,甚至不是怨。那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是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版本无法对接的挫败,是被命运蛮力撕开后又勉强愈合的伤疤,是明知回头无路却忍不住频频张望的习惯性疼痛。成为定义他们如今关系的,沉默的坐标。
温景铄只是如同往常一样的将这幅画随意的丢在阳台,江修然沉默地将这幅画收纳好放在阳台的一个角落。
触动它的契机,来得偶然却又必然。
那天,江修然收到一个高中同学寄来的包裹,里面是当年班级的纪念册和几张旧照片。他坐在地毯上翻看,温景铄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着自己的书——一本关于植物图鉴的闲书,是江修然特意找来的。
翻到包裹最下方,有一张特别长的用塑封封好的巨大长照片,这是一张高三时期最后岁月的年级大合照。每个班按照班级顺序依次排列着,每一块小方阵内又按照身高降次排序着,第一排是校领导和各班班主任,那个最令人记忆深刻的“秃顶”校长坐在最中间笑的很是和蔼,但还是让江修然想起了当时班级内对于校长的昵称:光头老大。
照片上的少年少女们青春洋溢,笑容灿烂。江修然在3班,温景铄在9班,两个人的班级一左一右几乎横跨一整张照片,江修然站在班级后排,身姿挺拔,笑容温和;而温景铄,则站在后排人群的边缘,微微低着头,神情是熟悉的疏离,但仔细看,他的目光似乎正悄悄地、快速地瞟向江修然的方向。
江修然看着照片,心头百感交集。他指着照片上的温景铄,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说:“看,你那时候就这么不爱说话。”
温景铄抬起头,目光落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低下头,轻声说:“嗯。”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江修然合上纪念册,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目光沉静而认真地看向温景铄。
“景铄,”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说清楚。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温景铄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身体微微绷紧,但没有抬头。
“关于几年前,”江修然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关于我在商场门口看到你穿着玩偶服发宣传单的这件事。”
温景铄握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被他捏出了褶皱。他依旧低着头,但江修然能看到他骤然苍白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
沉默再次降临。
那个他们刻意回避了数月的话题,那个导致了十多年分离的症结,终于被江修然亲手,摆到了台面上。
江修然知道,即使误会解除,那堵玻璃墙也不会瞬间消失。但他依旧不想放弃这次温景铄愿意听的机会,他不想继续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遗憾。遗憾那些本可以并肩作战的岁月,遗憾那些在误解中独自煎熬的日夜,遗憾那个在绝望中推开对方、也弄丢了自己的、二十岁的他们。
江修然知道,有些话有些路,一旦错过交汇的节点,就真的只能,各奔东西。
他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