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涉水的鹿

5、第 5 章

　　这夜，方镜已然安睡，屋外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夜行衣，悄声推门潜入，又轻轻关上房门。

　　借着细微的月光，他在屋中探寻许久，终于在方镜的官袍前停住。

　　方镜悄无声息起身，盘腿坐在床上，单手托腮，远远瞧着琉璃屏风后面的小贼拽住他的朝服奋力撕扯。

　　这时夜空的乌云恰好散了，月光透进房中，将那小贼的身影完整投在屏风上，方镜有如在看一出皮影戏。

　　一刻钟后，预想中的撕裂声仍未传来，方镜打了个哈欠。

　　又见那贼劳作半晌，似乎连牙也用上了，依旧无济于事。

　　方镜瞧他抹了抹额头，料他已然出了满身汗，着实为他辛苦。

　　又观摩片刻，方镜忍不住了，在黑暗中幽幽道：“朝服面料是为上品，又经缂丝织造，轻易不能扯断，若你需要，右侧桌上便有剪刀。”

　　那贼乍然听见人声，瞬间停止了动作，保持着拉拽的姿势，一动不动僵在那里。

　　方镜不待他反应，又道：“金鱼袋也在桌上，你可一并剪了。”

　　小贼终于反应过来，一个激灵，扔下官袍，跳窗跑了。

　　二十听见动静，立马闯进屋来。

　　方镜仍坐在床上，指了指窗户道：“追过去，打狠些。”

　　二十道了声“是”，也跳了下去。

　　“大人，你没事吧！”十九听见声响，忙也进了屋，见漆黑一片，忙掌了灯，感觉到冷风阵阵，又赶紧把半开的窗子关上。

　　“没事。”方镜披衣下床，捡起地上的官袍，上面抓痕严重，前襟被扯出许多细小口子，下摆因被小贼踩在脚下，脏的不成样子。

　　十九见了，忙从方镜手中接过，瞧见上面的满目狼藉，痛色道：“作孽啊，这叫大人怎么穿！”

　　“大人不必担心，”他很快镇定下来，“等天亮了，我便去织造府，叫他们趁着休沐这几天为大人重新赶制一套。”

　　“不必着急，”方镜瞧着官袍上的裂口，坐了下来，“过了上元节再说。”

　　十九不懂：“可上元节后，大人便要上朝了，没有官服如何是好？”

　　方镜仍望着官袍：“我自有道理。”

　　他回到床上，又对十九道：“你去把它剪碎了，仔细收着。”

　　“......大人，”十九抓着官袍的手有些颤抖，“我怎敢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方镜已重新躺下，背对他道：“天亮之前未剪完，一日不许吃饭。”

　　“......是，大人。”十九听罢，咬咬牙，将官袍小心叠好，抱着出去了。

　　.
　　翌日，十九正在为方镜更衣，二十来报：“杨涓去了古月楼。”

　　“杨涓？”十九疑惑，“可是那水清真人？”

　　方镜道：“正是。”

　　十九将佩玉系在方镜腰间：“这水清真人不在家清修，怎去了那风月场所？”

　　方镜道：“他与何人一起？”

　　二十道：“独自一人。”

　　方镜在匣中拣了把折扇，握在手中掂了掂，走出了房门：“听闻古月楼的桃花酒不俗，本官也该去尝尝。”

　　一刻钟后，方镜站到了杨涓面前，作揖道：“杨大人，好巧啊，你也一大早便来追欢买笑？”

　　瞧见来人，杨涓放下酒杯冷笑道：“贫道愚拙，不似方大人有这般雅兴。”

　　“那不知杨大人为何而来？”方镜在他对面坐下，“可是在等人？”

　　杨涓盯着他，冷然道：“本道求仙问药，自然前往消息灵通之所。”

　　方镜笑了笑，玩味道：“此处人流涌动，达官显贵、富族子弟多来聚集，确实为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只是杨大人该往楼下才好，楼上僻静，闲言碎语听不真切。”

　　杨涓道：“不劳方大人费心。”

　　“哟，方大人，水清真人，幸会幸会。”

　　听见声音，方镜看向来人，就见陶逊掀开帘子走进，身后跟着六羌使臣。

　　“水清真人来此地仍着道袍，修行诚心可鉴。”陶逊朝二人作揖，“这位是六羌使节图尔果大人，两位先前已经见过。”

　　四人分别施礼，陶逊和图尔果便也坐下。

　　陶逊道：“水清真人潜心修道，足不出户，今日在此得见，实属荣幸，我敬水清真人。”

　　杨涓举杯：“陶大人客气。”

　　方镜似是不经意道：“说起来，图尔果大人来奚，杨大人恰巧出关，两位想必有缘。”

　　他拨弄着折扇，不动声色道：“也多亏图尔果大人，杨大人半年来首次于宴会现身，我等才能相会。”

　　“真是如此吗？”图尔果眉目间皆是惊喜，放下筷子，对杨涓坦然道，“多谢水清真人厚爱，图尔果喜不自禁。”

　　“使节大人言重，”杨涓客气又疏离，“迎接使节大人，是我等分内之事，使节大人不必介怀。”

　　图尔果道：“无论如何，是我的荣幸。”

　　陶逊见几人客气来客气去，便道：“各位大人既然来此，便是为了消遣，莫要拘礼才是。”

　　他与众人添了酒：“此处的桃花酒在绵启城是出了名儿的，我与图尔果大人便是为此而来。”

　　方镜见此，放下折扇，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确是好酒。”

　　他的目光锁在杨涓与图尔果之间，轻笑道：“两位大人也尝尝。”

　　图尔果依言饮了，杨涓也客气举杯。

　　方镜观摩半晌，瞧他二人言谈举止皆似初次相识，并不能看出端倪。

　　思忖片刻，他瞟了眼身后的十九，十九眉头紧皱一直盯着图尔果，似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连他的目光也未察觉。

　　方镜了然，不再多言，只对几人含笑旁观。

　　他瞧见杨涓虽对几人似漠不关心，却还是远远看了图尔果几眼。

　　而图尔果席间一直埋首吃菜，或与陶逊相谈甚欢，未留意到杨涓的目光。

　　陶逊见图尔果胃口甚好，不停为他加菜，没有注意其他。

　　几人午时方散，陶逊、图尔果甚是满意，方镜、杨涓彼此摸不清心思，分别乘轿走了。

　　“大人，”一出门，十九便急急道，“那日我在客店瞧见的，便是方才席间之人。”

　　方镜道：“可看仔细了？”

　　“那人面庞黢黑，叫人印象颇深，我不会记错，”十九道，“只是这水清真人为何会和六羌使节在一起？”

　　方镜敲了敲手中的折扇：“本官也想知道。”

　　.
　　翌日，方镜还在床上睡着，便感到一股幽冷的寒意袭来，侵占整个房间。

　　待他睁开眼时，发现室内比平日明净许多，门窗皆透着一抹亮色。

　　他往窗户看了一眼，披衣下床，趿拉着鞋缓步行至桌边，一缕茶香氤氲在侧。

　　他习惯性端起茶壶倒了一碗，将茶碗握在手心，感受温热的气息流淌在指尖。

　　抬眸时，他注意到几案上几日前折的红梅，花型已然散乱，只剩大半，桌上零星散落几片花瓣，被风无知无觉地撩拨着边缘。

　　方镜盯着它看了许久，放下茶碗。

　　行至门前，甫一打开，顿觉天明地阔，纯白占据了整个院落，雪片纷纷扬扬洒满人间，与风作伴落他满怀。

　　方镜双眼遇雪，一时迷离，忍不住伸手挡了挡，尔后望着漫天白雪，才发出一声低吟：“下雪了。”

　　十九正在雪地里打滚儿，听见动静，笨重地回头看了眼，忙从雪堆间腾出身子，蹦跳着抖落碎雪，着急忙慌地钻进屋子，从衣架上摘下大氅快步为方镜披上，这才气喘吁吁地开始抱怨：“大人，你怎么不穿衣服？雪下的这么大，冻坏身子怎么好！”

　　方镜将大氅拉正了些，目光仍注视着半空：“无碍，我不冷。”

　　“——诶呀！”十九往方镜脚上扫了眼，顿时大惊失色，“大人，这种天气你怎么还穿着木屐！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他赶紧奔进屋帮方镜换了双棉靴，又往他怀里揣一个热乎的手炉，自上而下打量一番，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见方镜一直站着不动，他又忍不住叮嘱：“大人，你略站站就进屋吧，外边风雪大，小心着凉。”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方镜道，“天好，你去寻个火炉来。”

　　片刻后，十九手执蒲扇端坐炉旁，炉上是刚温上的酒，方镜倚在不远处的摇椅上，身覆薄毯，无言望向窗外。

　　院中雪势未减，雪花纷繁飘扬，似无终止。

　　方镜望着茫茫白雪，心神俱明，脑中无所想，神思随雪片游离，不知归往何处。

　　待他醒来时，四野静寂，没有一丝响动，惟炉火吞吐，不时传来阵阵暖意。

　　天地一片苍茫，他不觉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身处何世。

　　“大人，你醒了。”十九捧来一碗热酒，“快喝些酒暖暖身子。”

　　方镜闻言，思绪被拉回现世，他沉默接过酒碗，却只是垂眸静看，良久未有动作。

　　十九见他发怔，忍不住问：“大人，你怎么了？”

　　听见声音，方镜神思稍微归位，脑中依稀回荡着几片残影。

　　“没什么，”他端起酒碗轻抿一口，“做了个美梦。”

　　“美梦？”十九登时来了兴致，赶忙凑近了些，“大人梦见谁了？可梦见我了？”

　　方镜仔细回想后，轻笑道：“没有人。”全是风景。

　　院中骤雪已停，阴云仍聚作一团，酝酿着下一场雪势，四下被白雪覆盖，天地清冷，空茫无声。

　　方镜摩挲着早已失去温度的手炉，神思再度飘摇：“许久没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