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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苏雅的告别与隐秘的祝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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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琪和顾白的离开,像一阵热烈的季风过境,留下了满屋子的喧嚣和甜蜜的气息。那辆载着他们去机场的出租车卷起一溜烟尘,消失在古镇的巷口,我的咖啡店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烟尘慢慢落定,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空。那份由爱和重逢带来的暖意,像云南冬日里最慷慨的太阳,久久地萦绕在心头,烘得人四肢百骸都舒坦。
苏雅没有走。
她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安静地、固执地留了下来。她没有说要留多久,我也没问。有些事,朋友之间是不需要问的。她只是在周琪他们离开的那个下午,帮我把用过的杯子一个个洗干净,擦干,放回架子上,然后说:“林意,明天早上我想喝你做的手冲,不加糖不加奶的那种。”
我说:“好。”
于是,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地过。苏雅不像莉娜那样,会拉着我去田野里疯跑,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灵感;也不像周琪,会兴致勃勃地研究我店里哪款咖啡豆最贵,盘算着能卖出多少钱。她只是静静地存在着。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木格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她会准时出现在店里。我为她煮一壶当日新开封的咖啡豆,我们俩就坐在窗边,一人一杯,看着街上的行人从稀疏到热闹,再到稀疏。她总是捧着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法律典籍,一看就是大半天。阳光拂过她专注的侧脸,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一刻,她不像个叱咤风云的大律师,倒像个在自习室里苦读的女学生,干净又纯粹。
在上海,我们之间的距离,隔着的是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是没完没了的电话会议,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疲惫。而在云南,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和两杯咖啡蒸腾出的袅袅热气。
我渐渐发现,苏雅在这里,展现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她。
她会陪我一起去逛镇上的早市。那里的空气混杂着新鲜的泥土味、菌子的香气、辣椒的辛烈,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的味道。她一个在上海连超市都懒得逛的人,却会饶有兴致地陪我蹲在一个卖薄荷的老奶奶摊前,看我跟奶奶为了三毛钱的差价一来一回地“厮杀”。她看着我们,不说话,嘴角却挂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算计,没有分析,只有纯粹的、孩子气的好奇。
她会帮我打理店里那些被我养得半死不活的花草。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知识,一边修剪枯枝烂叶,一边头头是道地跟我讲:“林意,你这盆绿萝浇水太勤了,根都快烂了。还有这盆茉莉,要多晒太阳,你老把它放在阴影里,它怎么开花给你看?”我看着她那双翻阅无数卷宗、敲打过无数次键盘的手,此刻正轻柔地拂去叶片上的灰尘,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甚至会笨拙地学着我冲泡咖啡。她总是记不住水温和时间的精准配比,不是冲得淡了,就是萃取得过了头,苦涩得让人皱眉。我笑她:“苏雅,你还是去看你的法律书吧,这活儿你干不来。”她也不恼,只是端起那杯失败的作品,自己先尝一口,然后一本正经地评价:“嗯,这次的苦味比上次的更有层次感。”我笑得前俯后仰,她也跟着笑,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些天,我们聊了很多。聊小时候的糗事,聊大学时的梦想,聊镇上哪家的米线最好吃,唯独不聊上海,不聊工作,也不聊感情。我们像两只倦了的鸟,从喧嚣的都市飞回这片宁静的山林,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彼此被风雨打湿的羽毛。
直到那天下午。
我们一起去小镇附近的山上散步。那是一条当地人踩出来的野路,蜿蜒曲折,两旁是茂密的松林和不知名的灌木。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满是松针和腐殖土的清香。我们并肩走着,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四下一片寂静。
走了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件温暖的外套,妥帖地包裹着我们。
夕阳开始西下,把天空染成了温柔的橘红色。光线穿过树林,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我在一块能俯瞰小镇全景的山坡上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苏雅。她的发丝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调皮地贴在她的脸颊上,眼神正望向远方炊烟袅袅的村庄,宁静而悠远。
“苏雅。”我轻声叫她。
“嗯?”她回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谢谢你。”我说,声音很轻,却很认真。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谢我什么?谢我把你的咖啡豆喝掉那么多?”
我摇了摇头,笑了。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一直在保护我,谢谢你一直在用你的方式,默默地支持我。”我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把那句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也谢谢你……对我的那份心意。”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苏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抹绯红,迅速蔓延到耳根。她猛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我,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镇定:“林意,你想多了。”
“不,我没有。”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顾廷轩的事情开始,你‘无意’中透露的那些信息,其实是在提醒我悬崖勒马;到莉娜站在天台边缘,是你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把我们都叫了过去;再到陈泽……他走后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快垮了,是你默默地帮我处理了所有我不想面对的琐事。”
我轻轻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凉,指尖在微微颤抖,却很坚定,没有挣脱。
“我感受到了,苏雅。一直都感受得到。”
苏雅的身体僵住了。她缓缓地转过头,重新看向我。她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泪水,像两潭即将溢出的深泉。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抽泣,只是那么倔强地、隐忍地站着,任由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她素来冷静自持的脸庞。
晚风吹过,拂动她的发丝,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林意……”她哽咽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她想说什么,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拥抱,迟了太久。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骨骼的轮廓,和她那颗正在剧烈跳动的心。她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她也伸出手,用力地回抱着我。她的脸埋在我的肩窝,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浸湿了我的衣衫。
她没有说“我爱你”,也没有说“我喜欢你”。但她的眼泪,她的颤抖,她的拥抱,已经胜过了这世间所有的千言万语。
在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又在我稳定后悄然退开;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对我的那些男朋友们,总是带着一种审视和挑剔的目光;我更明白了,在我因为陈泽的离世而崩溃大哭的那个夜晚,她抱着我时,那份超越友情的、深沉而绝望的心疼。
她的爱,像深埋在地底的泉水,安静、清冽,从不张扬,却在我最干涸的时候,无声地滋养着我的生命。那是一种隐忍的、克制的、纯粹的爱,比任何我经历过的轰轰烈烈的爱情,都要深沉,都要动人。
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个拥抱持续了多久。直到夕阳完全沉入西山,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苏雅才轻轻地推开我。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眼神却变得无比清澈和释然,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决绝。
“林意,你现在很好。”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你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你变得比以前更快乐,也更坚强了。”
她顿了顿,眼神望向远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群山,似乎在做一个无比重要的决定。然后,她转回头,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该回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知道,她说的“回去”,不仅仅是回到那个车水马龙的上海,更是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回到她为自己设定的那条严谨、理性的轨道。
她选择了放手,选择了成全。她在我面前,亲手为这份长达数年的、从未宣之于口的爱,画上了一个温柔而决绝的句号。她要将这份爱,像最珍贵的宝藏一样,重新埋藏回心底最深处,化作一份永远的、沉默的祝福。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苏雅就走了。
她拒绝了我去机场送她的提议,甚至没有让我帮她叫车。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喝完了我为她冲的最后一杯咖啡。
放下杯子时,她站起身,对我笑了笑,说:“林意,保重。”
然后,她便转身,拉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走出了咖啡店的门。
我站在店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稳,背脊挺得笔直,就像她以往每一次走进法庭时一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消失在了小镇清晨的薄雾里。
从那以后,苏雅没有再来找过我。我们偶尔会在微信上聊几句,聊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她再也没有提及那个山坡上的拥抱,也没有提及她对我那份特殊的感情,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被晚风吹散的梦。
过了很久,我才从周琪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周琪说,苏雅回上海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工作起来比以前更拼命,没过多久就成了律所最年轻的合伙人,在业界名声大噪。
周琪还说,苏雅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谈恋爱,身边倒是新招了一个女助理,很得她的器重。周琪在视频里见过一次,咋舌道:“林意,你猜怎么着?那姑娘的侧脸,跟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店里,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拿铁。窗外,是云南湛蓝的天空和悠悠的白云。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楚,但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暖流所包裹。
我知道,苏雅用她自己的方式,将那份无法言说的爱,延续到了她的生活中。那份爱,于她而言,或许已经不再是求而不得的痛苦,而是升华成了一份最温柔的回忆,一份最坚定的力量,一份生命中最美好的祝福。
我们的人生,像两条曾经交汇的河流,最终还是流向了各自的远方。
但那份由友情和隐秘的爱意交织而成的羁绊,却像溶解在河水里的盐,看不见,摸不着,却永远不会消失,并赋予了彼此生命一种独特而深沉的滋味。
我在云南,守着我的咖啡与书。
她在上海,继续着她的骄傲与传奇。
我们遥遥相望,各自安好。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