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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卷一:野草青青   第1章:生死角逐 ...

  •   夜色,是被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的。
      随即,滚雷如同巨大的石碾,从墨黑的天穹深处轰隆隆碾压而过,震得云川县人民医院那栋老旧住院楼的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紧接着,暴雨如倾,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敲打着瓦片、窗棂和泥地,发出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喧嚣,仿佛要将这人间一切的微弱声响都吞噬殆尽。
      一九七五年的那个夏夜,注定无法安宁。
      住院部二楼,儿科病房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观察室里,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一盏功率不足的电灯悬在屋顶,投下昏黄而摇摆的光晕,将房间里几个晃动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皮影戏里不安的角色。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湿漉漉的泥土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味道。
      林建国浑身湿透地僵立在病床前,粗布裤腿还在往下滴着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圈深色。他刚从几十里外的竹溪村冒着暴雨狂奔而来,怀里紧紧揣着东拼西凑、被体温和雨水濡湿的医药费。此刻,他那张被田间的日头和风雨打磨得黝黑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一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死死地攥着床尾冰冷的铁栏杆,指甲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魂灵的石像,唯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暴露着他方才与风雨搏斗的痕迹,以及内心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病床上,那个襁褓太过微小,几乎被洗得发白的蓝布被子淹没。不足一岁的女婴,小小的脸蛋烧得通红,嘴唇却泛着骇人的青紫。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只有喉咙深处不时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咝咝”声,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被窗外的雷鸣雨声掐断。
      王秀娟瘫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她比林建国先到一步,此刻头发凌乱,眼睛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悲切和麻木。她的一只手,死死地、却又无比轻柔地握着女儿那只露在被子外面、滚烫而绵软的小手,仿佛只要她一松手,这缕微弱的气息就会立刻飘散。她的身体随着女儿那艰难的呼吸而轻微颤抖,每一次那“咝咝”声减弱,她的心脏就跟着骤停一拍。
      穿着白大褂的赵医生站在床边,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收起听诊器,语气沉重得如同窗外的铅云:“急性肺炎,并发心力衰竭。来得太晚了……我们用了药,但效果不明显。孩子……太小,太弱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对年轻的、几乎被击垮的农村父母,剩下那句最残忍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准备后事吧。”
      “准备后事”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林建国的耳膜,直透心脏。他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石化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准备后事?为这个他还没好好抱过几次、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的小女儿?
      “不……医生!不能啊!” 王秀娟率先崩溃,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身体从矮凳上滑落,“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死死抓住赵医生白大褂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求求您!再想想办法!救救她!救救我的娃!她才那么小……她还没叫过一声妈啊……”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混合着窗外凄厉的雨声,让人肝肠寸断。
      林建国看着妻子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看着床上女儿那几乎看不见的生命迹象,一股混杂着恐惧、不甘和原始父爱的蛮力,瞬间冲垮了他这个农村汉子所有的隐忍和沉默。他猛地松开攥着铁栏的手,一步跨到赵医生面前,因为激动,声音嘶哑而颤抖:“医生!赵医生!求您!再用用药!用什么药都行!多少钱……多少钱我们都认!我这就去借!卖血卖房子我也认!只要……只要能救活她!”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信奉“男儿膝下有黄金”的男人,此刻眼眶眦裂,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他没有像妻子那样跪下,但他的腰深深地弯了下去,那是一种将全部尊严和希望都交付出去的姿态。他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此刻却无处安放的大手,想要去抓医生的胳膊,又怕唐突,只能悬在半空,剧烈地抖动着。
      赵医生被这对夫妻的绝望和恳求重重包围了。他行医多年,见过太多生死,但每一次面对如此年轻生命的消逝和父母撕心裂肺的挽留,内心依然会受到巨大的冲击。他看了看床上气息奄奄的婴儿,又看了看眼前这对几乎要被悲痛吞噬的夫妻,紧闭了一下眼睛,复又睁开,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职业性的决断。
      “还有一个办法……”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打强心针。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们,孩子太小,心肺功能太弱,强心针药性猛烈,风险极大!很可能……很可能一针下去,心脏就承受不住……那反而是……加速……”后面的话,他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我们打!”林建国几乎是吼出来的,没有任何犹豫。他不懂什么医学原理,不懂什么风险概率,他只知道,这是女儿唯一的机会,是黑暗深渊里透进来的唯一一丝微光,哪怕这丝光可能灼伤眼睛,他也必须抓住。“医生,您动手!有任何后果,我们自己担着!绝不怨您!”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王秀娟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医生,用力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赞同的呜咽声。
      赵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房间里沉重的空气都吸入肺中,转化为力量。“好!护士,准备肾上腺素!快!”
      昏黄的灯光下,抢救开始了。动作快得容不得人多想。护士推来了急救车,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赵医生挽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臂,消毒,取药,那支小小的玻璃安瓿被敲开,无色透明的药液被吸入针管,排尽空气,针尖在灯光下闪烁一点寒芒。
      林建国和王秀娟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王秀娟的手几乎要掐进丈夫的胳膊里,林建国则用另一只手臂死死地揽住妻子颤抖的肩膀,仿佛这样才能从彼此身上汲取一点点对抗命运的力量。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支小小的针管,盯着女儿那细嫩得几乎看不见血管的脖颈(或臂膀,根据医生操作习惯,此处描写脖颈更显脆弱感)。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窗外的雷声、雨声,房间里仪器的滴答声(如果当时有)、医护人员短促的指令声、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声……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压迫耳膜的轰鸣。
      赵医生俯下身,他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在病床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寻找着那个微小的注射点。
      王秀娟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整个人缩在林建国怀里,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林建国却瞪大了眼睛,他必须看着。他看着那点寒芒,缓缓地、坚定地,刺入了女儿那异常红烫却象征着生命濒危的皮肤。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那针是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药液,被缓慢地推注进去。
      一秒钟。
      两秒钟。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连窗外的暴雨,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林建国和王秀娟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咆哮的声音,以及那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
      然后——
      孩子并没有好转,空气凝固,林建国夫妻俩满眼复杂神情看着赵医生,绝望与期待交织在一起。
      赵医生看看孩子,没有过多犹豫,果断地说:“准备第二剂肾上腺素。”护士收到指令,娴熟地小心翼翼地操作着。
      已是夜幕降临,他们跟着孩子一起苦熬着,在生死线上挣扎着。夏天的夜,闷热而粘稠。窗外虫声如沸,起初只是一两声试探,继而便连成了片,聒噪得紧。窗棂外头,黑暗里浮动着无数细碎的声响,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竟像是从地缝中钻出来的。
      那声音先是“唧——唧——”,单调得很,后来竟成了“唧唧吱吱”的交响,彼此呼应,此起彼伏。有时突然停歇片刻,叫人以为它们倦了,谁知不过是在蓄力,转瞬间又变本加厉地闹将起来。
      月光白惨惨地抹在窗纸上,照见几只飞虫的影子,慌慌张张地扑打着。墙角里或许还伏着一两只蟋蟀,振翅发声,每一声都像小锯子,细细地锯着人的神经。
      病房内一片死寂。
      “哇啊——!”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啼哭,如同破晓时分最早钻出冻土的新芽,带着一种撕裂一切沉寂的顽强,从那小小的襁褓中迸发出来!
      这哭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沙哑,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中断。但在林建国和王秀娟听来,却无疑是世间最动听、最震撼的仙乐!
      王秀娟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病床。
      林建国那紧绷如铁石般的身躯,在这一瞬间轰然松弛,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让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仍然死死地盯着女儿,看到那小小的胸膛开始了明显一些的起伏,虽然依旧急促,但那致命的“咝咝”声减弱了,被这微弱的啼哭取代了。
      赵医生也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额头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直起身,对护士交代了几句后续的用药和观察事项,然后转向那对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夫妻,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疲惫的欣慰:“暂时……缓过来了。但危险期还没过,需要密切观察。这关,算是闯过了一半。”
      “谢谢!谢谢您!赵医生!您是救命恩人!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林建国语无伦次,只会反复说着“谢谢”,这个硬朗的汉子,眼圈终于红了,有温热的东西在里面滚动,却被他强行逼了回去。他松开妻子,走到床边,想要摸摸女儿的脸,那手却抖得厉害,最终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依旧滚烫的、汗湿的小额头。
      王秀娟重新瘫坐回矮凳上,双手掩面,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那种压抑的、释放的、喜极而泣的呜咽。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刚才积压的所有恐惧和悲痛,都通过这泪水冲刷出去。
      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时,变小了。不再是狂暴的倾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绵密的雨丝,温柔地洗涤着饱受蹂躏的大地。远处的天际,浓墨般的乌云边缘,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亮。长夜依然深沉,但最黑暗的时刻,仿佛已经过去。
      观察室里,昏黄的灯光似乎也明亮了一些。林建国和王秀娟守在那张小小的病床前,如同守护着历经狂风暴雨后,终于从废墟中顽强探出头的一株嫩苗。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一针赋予女儿第二次生命的强心针,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生的希望。那过于猛烈的药力,如同在她稚嫩的心室上,刻下了一道永久的印记。从此,一种异于常人的、清晰而急促的“砰砰”心跳声,将伴随她一生,成为她生命乐章里一个无法忽略的、时而微弱、时而强劲的底鼓,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提醒着她生存的代价与不易。
      林建国看着女儿渐渐平稳的睡颜(或许是药物作用下的昏睡),心中百感交集。他默默地想着,等孩子好了,一定要给她取个好名字。要像这雨后的微光,纵然微弱,却能刺破长夜。
      就叫她……晚星吧。
      林晚星。
      愿她即便身处漫漫长夜,自身也能如星,散发微光,坚韧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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