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白日的下潜者

14、所有物

　　乌云密布的夜晚，没有月亮。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打在船身，而他仿佛也置身其中随波荡漾，窒息于冰冷的波涛。

　　人时常会被自己的执念和情绪所蒙蔽，失去对现实的理性判断。
　　玖佚或许在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某一瞬间意识到了这点，但也不妨碍他把这一切归结于洛伊克是个恶劣疯狂且该死的混蛋。
　　只是……
　　还是不该表现出离开洛伊克的意图的，即使一点点挑衅。

　　在被洛伊克掐住脖子之前，玖佚就反应过来那家伙要惩罚他，或者说并不意外。
　　他意识到自己太得意忘形，竟然只是昏睡了五天，就把那家伙上次因为一点小事就把他按水里的事给忘了。
　　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不后悔，只是懊恼，恐惧，还有种难以言明的……居然已经能如此刺激到洛伊克的诡异兴奋。
　　也或许只是心跳加速带来的错觉。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漠然冷硬，像永远不融化的一块冰，但在陷入灰暗之前，他看到了其中的裂纹。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血液被阻碍，撞击着耳膜发出轰鸣，痛觉神经已经麻木，只剩最后一丝意识被困在名为洛伊克的掌心。
　　在即将消弭的意识里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实际上只过去一两秒，那死死禁锢着他的脖颈的手便缓缓松了力气，但并未完全放开，指节依然深深陷入脆弱柔软的皮肉中，只是给他的气管勉强留了一丝汲取空气的通道。

　　洛伊克不是想杀了他，只是乐于折磨他。
　　他知道自己的反抗没有意义，但他总是做不到不反抗。

　　深藏的本能令他伸出利爪，瞬间刺入那只箍住自己的手臂。
　　他嗅到了令他晕眩战栗的血香，金光闯入眼底的瞬间，也同步听到了自己颈骨轻微的脆响。

　　……也许多来几次他就会对洛伊克的气味条件反射地过敏吧。

　　耳边传来最后一声淡漠的轻笑，然后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只剩会令他失控的一切。

　　濒死的时候玖佚身上的血族特征会全部冒出来，当然也不仅仅是濒死的时候，前世很多次在其他情况下他也被洛伊克逼出过原形。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者体验有许多相似之处，而无论是哪种都能给他带来无解的恐惧，源自一切都脱离自己掌控，以及对生命本真的恐惧，以至于为了夺回掌控，便下意识变回原形。
　　可他从未真正夺回掌控，反而把自己本真的模样暴露在魔鬼的掌心。

　　洛伊克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另一只手扯过他的头发，露出那张泛着潮/红，却没有寻常濒死之人丑陋的面庞，他正缓缓长出獠牙，金色的瞳孔在上方变得更加冷冽。

　　这个血族身上特有的冷香裹挟着汗水在空气中萦绕，眼看那具身体要没了动静，黑色的皮靴便轻轻碾过柔韧的小腹，终于又听到血族喃喃吐出几句骂声，微微扬起了唇角。

　　……这混蛋。
　　玖佚靠在木墙上，手臂无力地垂落，身后不断起伏的海浪仿佛拍打着他的神经。
　　身体对洛伊克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越发敏/感，大脑因高速运转开始出现幻觉，闪过各种零碎的画面。
　　他看到死前那双黯淡的红眸始终注视着，看到自己在神像下被烙下烙印，看到金色的血流成河，看到梦里被活埋的红宝石，看到自己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饥饿到呕吐……永无天日。

　　不知过去多久，那炙热的手终于松开了他，光线才重新缓慢汇聚，驱散眼前的黑。
　　他嗅到那股能让血族灵魂战栗的香气，随着身体努力汲取氧气而一并进入体内。
　　玖佚的五感逐渐恢复过来，清醒了一点，目光下意识落到洛伊克手臂上被自己利爪抓破又愈合的伤口，无力垂落在身旁的指尖便微微弹动了一下。

　　见他已经恢复意识，洛伊克缓缓俯身贴近，金发垂落，高大的阴影完全挡住光线，将他再度按进黑暗：
　　“如果我不需要你，就会像现在这样慢慢地，一点点杀了你，然后再吞掉你的灵魂。你已经是我的了，你觉得我会让你有机会和一群海盗为伍，当个负责杀鱼只能吸鱼血的血族么。”
　　魔鬼的声音低沉柔和，像在温驯，说出来的话却让玖佚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一字一句像刀缓慢插进心脏，然后再猛地抽出来，恐惧之余，让他钝痛又漏风。

　　他很确定洛伊克这样说了就一定会这样做。
　　这疯子从始至终就没有把他当一个有资格触碰自由的人，只是所有物而已，还是个没有尊严的所有物，更接近器物的存在。
　　况且这一次他从最开始就得知洛伊克的真实身份，简直给了那家伙肆无忌惮的绝佳理由。
　　想到这里，玖佚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无论怎么走都终将深陷泥沼，不过是早晚先后的问题。

　　洛伊克居高临下看着他，脱下冰冷的手套，温热的手指粗暴地碾过他的唇瓣、獠牙、脸颊、耳尖、眼睫，直到皮肤被按得刺痛，瞳孔水光泛滥……
　　金色的竖瞳在琥珀色的光下被晕染得更加柔软脆弱，压抑中充斥着委屈和不甘，唇瓣下是凶狠的獠牙，透明的津液顺着唇角流落到下颌，他却只能泄出粗浅的呜咽。

　　玖佚现在特别渴望能直接晕过去，从刚刚一直到现在，偏偏血族的优良体质让他还强撑着又无力反抗，只能被洛伊克肆意摆布。

　　“咳……咳嗬……”
　　浑身疼得厉害，尤其小腹和胸腔和脖子，玖佚忍不住咳了几声，感觉到浓烈的血腥。

　　洛伊克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收回手，套房里的另一扇门自动打开，他把他横抱进了卧室。
　　玖佚思绪像在漩涡里一样混乱，身体早已没有力气，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那样搭在洛伊克的肩上低喘着气。
　　直到被放到了床铺上，他才缓慢地转过头，看到卧室的天花板安置着一面巨大的圆形铜镜。

　　玖佚视线有些模糊，饶是如此他还是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脖子上紫红的指印，非常明显，没流血纯属血族不会流血，但他没有经历血族成人礼，算不上成年，自愈能力比其他血族差不少，所以即便是这种伤，不上药的话短时间内也很难消去，而且那个位置穿衣服也遮不住……

　　啧，要不还是干脆一头撞晕直到这场闹剧结束再醒吧。
　　玖佚闭目不愿再看，侧着脸陷进柔软的枕头里，呼吸间喉咙和胸腔依然阵阵刺痛，身上的冷汗更令他不适。

　　很快，身后另一半的床也凹陷下去。
　　玖佚身体一僵，感受到那混着清香的残忍气息就在他身后躺了下来。

　　洛伊克的味道很特别，他总是能第一时间辨别出他的味道，甚至能通过味道描绘出那家伙的轮廓。
　　……

　　全世界大概只有他这样的倒霉蛋要和一个几分钟前还想杀死自己的魔鬼杀人狂同床共枕。

　　玖佚绷紧了身体，原本还想休息一下的心思顿时被恐惧取代。
　　要是睡一起，他肯定整晚都担心洛伊克又发病掐自己，虽说如果再来一次他大概率就能顺利晕过去，但洛伊克肯定不会那么便宜他的。

　　缓慢思考的间隙，玖佚竖瞳忽然猛地一颤，感觉到那只永远比他身体温暖的手探进了他的后腰，一路向上拂过烙印，直到后脖颈，这动作几乎要将被冷汗浸湿的衣服剥离，令他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皮肤本就寒凉，此刻更甚，相比之下洛伊克的手简直炙热到好像要把他烫伤。
　　这该死的魔鬼不会是要！？
　　玖佚脸色难看得不行，因为恐惧甚至连牙关都在打战，要是按照上一世那家伙的癖好，还不如刚才给他来个痛快。
　　混蛋，疯子，麻木不仁，灭绝人性！！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很疼么……”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句茫然的低喃。

　　什么？
　　玖佚大脑空白了一瞬，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又想转头质问洛伊克：
　　你把我搞成这样，你还问我疼不疼？有本事你来亲自体会一下啊！
　　不过他现在完全没有勇气这样说，也不想再招惹洛伊克，只好有些屈辱地点了点头。
　　当然很疼，无论是烙印还是身体，但比起这些他现在更想给洛伊克那张该死的脸上来几拳。

　　洛伊克整理好他被撩起来的衣服，轻抚过背脊，这次的动作温柔了许多，简直和刚刚判若两人。
　　这家伙向来如此矛盾，玖佚已经麻木，也不愿去猜测洛伊克在想什么，大概是洛伊克驯服他的手段罢了。
　　想到这，玖佚冒出一个疑惑的念头。

　　明明有很多更好、更忠诚、各方面都优于他的人愿意给洛伊克当仆从，为什么洛伊克非要用各种手段执着于禁锢自己。
　　抛开主观想法的话，客观来看玖佚自己对洛伊克而言是完全不值得的。
　　而主观来看，玖佚觉得或许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幸，但他不愿承认这一切用“不幸”就能够概括。
　　可惜这种问题他肯定问不出口，就算问了，得到的答案也一定不会是他想听的。
　　于是他又换了一个角度思考：
　　这个世界上肯定没有人能忍受洛伊克的真面目。
　　所以果然还是他太过“不幸”。

　　在洛伊克的抚摸下烙印的灼痛渐渐降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股充盈温和的力量，血管里不断冒出欢愉的气泡，让他感到无比舒适，就连颓丧的心灵也稍稍得到了安抚，平静下来。
　　精灵的治愈魔法。
　　玖佚内心一阵喟叹，反应过来后又对自己渴望温暖的本能感到悲哀。

　　他睁开眼侧目看向天花板的铜镜，果不其然看到一团团被镜面染黄的绿色暖光在洛伊克掌心源源不断输送到他自己身上。
　　玖佚出神了几秒，猝不及防和铜镜里的他对上视线。

　　洛伊克通过镜子注视着他，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需要变成人鱼，才能使用海之泪。”
　　……

　　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玖佚沉默了一会儿。
　　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于是没有回应。

　　洛伊克很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玖佚指尖剐蹭着被角，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脆弱，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后，闷声道：
　　“洛伊克大人，您应该知道我是血族吧，为什么不让希光使用，您也可以让他做您的仆从啊。”
　　虽然这样完全是在把希光往火坑里推，很抱歉。

　　洛伊克却好像只当那是什么幼稚的笑话，轻笑了一声，完全没当回事。
　　他见玖佚状态好了一些，便停下施法的手，趁着玖佚躲在被子里看不见，慢慢探进被褥里，忽然不偏不倚地捏了把玖佚腰间紧绷的肌肉。
　　！！！
　　玖佚瞳孔微缩，倒吸一口凉气，又疼又麻，像过了一道电流，浑身都松软下来。

　　“呃嗯、洛伊克你这个！”
　　他把被子一掀，脏话脱口而出，换来了洛伊克的贴近。

　　施虐的手一把从身后环住他，另一只手环住他的小腹轻揉着，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低声道：
　　“因为你像只野猫一样乱跑，被污染了呢，如果不是由你使用海之泪，那就等着永远忍受痛苦吧，嗯，或许也不错，你不是说我是该死的魔鬼么，也许我会先杀死你，或者把你关起来，你从此只能求我帮你治疗，就像今天。”
　　说完，洛伊克怀里的身体便战栗起来，冰凉的耳廓一下子变得灼热泛红，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他唇角微扬，继续道：
　　“嗯？你想怎么选？”

　　玖佚拧着眉，雪上加霜的内心一片混乱。
　　他怎么会被污染，难道是因为在水管里遇到的怪物吗？还是因为那个小人鱼？
　　他思考了很久也没想通，想不通得太多，于是在洛伊克的催促下，声音沙哑地问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玖佚自己也不知道。
　　比如为什么一定是他，为什么要管他的死活。
　　虽然他的确想活下去，但被施舍来的活着令他感到痛苦，更令他堕落，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抓住自己。

　　洛伊克微微扬起了眉，大概是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你问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么，因为你的身体还有价值。”

　　那你干脆把我做成活死人得了。
　　玖佚想反驳，最后还是觉得不要给这个疯子提这种建议了，他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吧，我该怎么成为人鱼。”
　　他妥协了，毕竟生存才是第一位，亲眼见证小人鱼被污染后的样子，他当然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
　　虽然血族变人鱼这种跨种族的事情在别的人看来或许根本不可能，但洛伊克那家伙还真有可能实现。

　　洛伊克手上放轻了力气，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弄玖佚的身体，淡淡道：
　　“很简单，放心，不会让你一直做人鱼。”
　　才欣赏完玖佚被迫变回血族的样子，他又怎么会让这样的景致只能观赏一次。

　　啧，知道了，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玖佚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对洛伊克的动作产生反应，嗯了一声，然后便看向窗外的惊涛骇浪假装出神。
　　他对自己实力总被碾压感到挫败，也对事情永远不在自己掌控中，却在洛伊克掌控中感到不甘。
　　重新思考了一会儿，他突然对有关洛伊克的一切感到厌倦，最后放弃了思考。

　　没事，只要解决了这次事情就行，起码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放空大脑上。

　　如今身上发生的一切源头都指向洛伊克，不去思考大概是他目前唯一能对抗洛伊克、让自己不被洛伊克彻底影响的方式。
　　必须这样，否则就会被这片泥沼完全吞没，就算解除了契约也没有意义。

　　身上的疼痛在治愈魔法的表面治疗下暂时消弭，洛伊克给他冷汗打湿的身体和衣服施了净化魔法，然后盖上被子，同床共枕。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发呆，本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但不知怎么回事后来还是睡着了。

　　外面风雨交加，船身晃荡，在这不安宁的大海面前，即便是幽灵船也不过是飘摇不定的一叶扁舟。
　　今夜只有船舱内的一隅拥有不被打扰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