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白日的下潜者

7、人鱼求神

　　歌声，歌声般的哭泣在空寂的圣殿教堂里荡起阵阵回响，将遥远的海浪带到这里。

　　‘海神荣光已堕深渊，
　　暮色重怜破碎的鳞片，
　　愿大海重回宁静深远，
　　我们将永恒信奉艾德蒙斯……’
　　‘暮光之神啊，赐予深海破晓，
　　人鱼将在月下潮汐书写您名讳……’

　　玖佚跟在洛伊克和安道尔后面，越过头顶的圣幛，墙面上立着八个艾德蒙斯的圣像，他们神情冷漠、悲悯，在圣像的注视下，每个走进教堂的人都会下意识肃穆谦卑微起来。
　　他身上的白色修道服在教堂微弱的光线下被切割成斑驳的彩色，听着那熟悉的呢喃歌声，一段回忆涌入脑海。
　　上一世讨伐洛伊克的族群里，也有人鱼一族。

　　成为众矢之的当然不是毫无缘由，洛伊克还是“神明”的时候欺骗的不止人族，还有许多其他种族。
　　这家伙当神的时候肆意妄为，不管什么人的信仰都收入囊中，可以说他拥有的越多，罪名越大，下场就越惨……
　　玖佚盯着洛伊克的背影，想到洛伊克下场凄惨的后果是自己给他陪葬，又焦躁起来，背后的烙印泛起了疼。

　　晨雾透过彩窗的缝隙渗入教堂，飘散在仪式台上。
　　玖佚定睛一看，才发现祭坛上放着的不是海草，而是几条被绑起来的人鱼，尾巴上的鱼鳞黯淡灰败，被铁丝捆住，紧紧嵌入鳞片之中。
　　看着不像人鱼，像人族饭桌上还没处理的生鱼片。

　　而在白色的祭坛周围站着一群“人”。
　　他们披发如瀑，女人穿着抹胸和半透明的薄纱长裙，腰间挂着串联的云母贝，男人则穿着短袍和阔腿长裤，腰间绑着一条海蟒皮制成的腰带，容貌比寻常人更精致貌美。

　　“神使大人！”
　　他们听到了脚步声，终于停下歌泣，转过身，目光扫过玖佚和安道尔，最后全部集中在了洛伊克身上。
　　其中衣着最为华贵的男子走上前，然后，砰的一声，冲着洛伊克跪了下来。
　　“神使大人，我们的大海已经岌岌可危，我们愿为艾德蒙斯大人献上我们人鱼族最高的赞礼，只求大人能帮帮我们。”

　　洛伊克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站在男子面前，居高临下。
　　“知道了。”
　　他淡淡来了一句，然后便越过还在跪着的男子，走向祭坛。

　　玖佚看看男子，又看看洛伊克冷漠无情的背影，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那个男子的腰带上镶嵌着一颗海蓝宝石，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所以他身份绝不一般。
　　然而洛伊克头也不回地走了，简直比当今罗尔曼帝国的王室还傲慢。

　　虽然说这个时候洛伊克的地位好像确实不比王室低……
　　玖佚在心中叹息，路过那位还在跪地的人鱼时，弯腰将他扶起。

　　男子顺势起身，拍拍不存在的灰，瞥了眼玖佚，没有说什么。

　　“他们是你族群里的罪人？”
　　安道尔站在祭坛处，看着那几条被捆起来的人鱼问道。

　　“是的，大主教。”
　　一旁等待已久的修道士将黑色漆皮的赎罪者法典呈给安道尔。

　　安道尔扫了眼上面的内容，满意地点了点头。
　　“神会为你们赐福。”

　　得到了回复的人鱼们脸色却丝毫没有好转。
　　赐福？他们要的不仅仅是赐福啊，他们早已不相信所谓的赐福了。

　　“赞美艾德蒙斯，我们阿纳加海岸的所有人鱼都愿意信奉您！人鱼族为了对付海怪已经死了一大半精锐，危在旦夕，大祭司预言永夜将至，我们深知唯有暮光能给予我们救赎。”
　　人鱼公主站了出来，对着祭坛上方的神像祈求道，她弯下腰，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墨绿头发上的皇冠在昏暗的教堂里已失去光泽。

　　玖佚听到人鱼公主的话，心情复杂。
　　黑暗将临，暮光救赎，这不就是暮光教廷在《暮约》中的教义吗，艾德蒙斯是黑暗前最后的曙光，是立于绝望前的救赎。
　　《暮约》里有一段大致的意思就是，救赎绝望是艾德蒙斯的赐福，祂认为罪恶是一种对光明的绝望，故由祂来“净化”罪恶、消除绝望，而被净化的灵魂将永远留在艾德蒙斯身边。
　　这就是为什么信徒祈求赐福和神使的帮助，要上贡赎罪者。
　　事实上赎罪者被净化就是灵魂被吞噬。

　　玖佚默默看着其他人鱼，包括刚刚向洛伊克下跪的男子也再度弯腰致礼。
　　仿佛眼前的神像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不得不承认，《暮约》对陷入绝望中的人而言是无可抵挡的诱惑，与宣扬光明正义的光明教会有所不同，它更极端但也更能吸引貌似虔诚的信徒。

　　洛伊克此时站在神像一侧，盯着祭坛上的几只人鱼看了一会儿，说：
　　“不够。”

　　这话一出，所有人鱼都白了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人……这已经是我们阿纳加人鱼全部的罪人了，我们阿纳加遭遇劫难，王库亏空，实在是……”

　　公主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她身后的男人拉住了手臂，是那个带着海蓝宝石腰带的男人。

　　男人不顾公主含泪阻拦，摘下了自己的腰带，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
　　“这是我们人鱼一族的宝物，只有最骁勇善战的人鱼才能拥有的海神赐福——海之泪，我愿意献给艾德蒙斯大人。”

　　“等等，拉斐，那是海神大人赐予我们人鱼族的神器，你怎么能？”

　　“萨丽，海神已不再护佑阿纳加，海神的宝物留着又有什么用，现在我们当务之急是阻止那怪物继续伤害我们的民众，是我们违反了当初的约定，当然要付出代价，现在只有艾德蒙斯大人愿意接纳我们，还不够吗！”

　　被叫做拉斐的男人情绪有些激动，他一把推开萨丽，抓着腰带的手臂青筋凸显，然后狠狠地将其放到祭坛之上，没再看向那个曾经象征自己荣誉的腰带，转而盯着洛伊克，等待神明的答复。
　　蔚蓝色的眼眸无比坚毅。

　　玖佚看着人鱼们的执着，莫名感觉良心作痛，移开了目光。
　　……为什么我要良心不安？难道那家伙的良心长到我身上了？

　　他微微偏头，转而默默观察起一旁神情肃穆的安道尔。
　　突然间，他发现安道尔时不时会看向洛伊克，背在身后的手指十分别扭地抽动着。

　　洛伊克面上倒是一直没什么变化，淡漠地看着祭台之下的人鱼们的哀泣，完全像是位无情无欲的神明。

　　无情无欲。
　　玖佚被自己的想法恶心了一下。
　　不，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应该就在洛伊克和无情无欲之间。

　　那边的萨丽看着决然的拉斐，低头掩下自己绝望的眼睛，摘下皇冠。
　　她身体有些颤抖，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绝望。

　　与其说是救赎绝望，不如说是以绝望为食吧，这样的神明肯定也会把信徒逼至最深的绝望。
　　玖佚感到讽刺，又想到上辈子自己过得日子也是建立在这样的掠夺之上，有些尴尬地微微抿起嘴角，视线移向洛伊克，却对上了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看我干嘛？

　　洛伊克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身后便是祭坛。
　　在公主献上自己的皇冠后，他转身面朝神像，终于松口，说艾德蒙斯将为他们解决灾厄。
　　明日他就会以神明使者的身份启程去往阿纳加海岸。

　　旁观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抢劫，玖佚觉得洛伊克那家伙最后惨死纯属活该。
　　难怪人鱼一族后面对洛伊克恨之入骨，连他们最珍贵的神器都被骗走。

　　终于得到神明应允的庇佑，人鱼族没有久留。
　　送走人鱼一族后，教廷便开始今天普通的祷告和祈福。

　　玖佚这次明面上被安排了和上辈子完全不同的工作。如今他的身份成了神仆，除了跟随洛伊克以外，日常工作是负责辅助其他神职人员，比如神父做一些工作，比如在祷告的时候站在一边诵读古籍，指引信徒，帮忙跑腿，处理夕阳城发生的一些小偷小盗的小事等。
　　这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他很满意。
　　大多时候，夕阳城教堂的祷告赐福工作都由一位名叫雷赛西的神父负责。

　　除此以外，教堂日常还有几名高级修道士参与日常工作，今天值班的是一个名叫莱特的青年。
　　对方似乎不喜欢血族，对玖佚敬而远之，他们互换了姓名后就没再有任何交流。

　　祷告结束，人群散去，负责打扫卫生的安娜女仆来到了教堂。她胳膊夹着草编簸箕，另一只手提着有她两个人粗的木桶，脚步有些踉跄，却依然热情地喊道：
　　“嗨，玖佚和莱特，午安，今天也辛苦你们啦！”

　　莱特微微抬高下巴，冲安娜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玖佚冲安娜挥了挥手，然后走上前从她手中拿过木桶。
　　安娜是最活泼的，早上打个招呼后便没那么怕他，此刻更是咧开嘴笑道：
　　“哎，这水可沉了，你别勉强啊。”

　　“不勉强。”
　　玖佚摇了摇头，很轻松就把水桶拎了起来。
　　他是血族，就算没有经历过成年礼，本身基础的身体素质也堪比那些训练有素的军人卫兵。

　　莱特看玖佚一个血族居然帮人族女仆做事，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转身向教堂外走去。

　　安娜这才反应过来玖佚的身份跟自己不同，穿得还是上好的绸缎制成的修道服，比莱特的都好。

　　“哎呀，我还是自己来吧。”
　　她惊呼一声，连忙想把自己的水桶拿回来。
　　这么好的衣服，弄脏了可就不好了。

　　玖佚帮她把水桶放到她平时常放的地方，然后才转身问：
　　“你说什么？”

　　“不，不，没什么，多谢玖佚先生，您怎么知道我想把水桶放这里？”
　　安娜抬起头，看到光影恰好打在玖佚脸上，呼吸不自觉地轻了下来。
　　光线勾勒出那流畅的轮廓，眼前的人皮肤苍白，乌发落在眼窝凹陷处，金色的眸子泛着淡淡的清亮，五官线条分明是冷峻的，可此刻却少了几分血族应有的野性，像被豢养的蛇，冷中掺杂着柔软。

　　“因为这里有水渍轮廓……怎么了，你没事吧？”
　　玖佚在呆住的安娜面前挥了挥手，疑惑道。
　　他见安娜的脸色不太好看，白得就像刚刚那几个“生鱼片”。

　　“啊，没，没事！居然有水渍吗，真不好意思，我这就擦干净，玖佚先生请先走吧。”
　　安娜回过神，攥紧了手中的抹布，磕磕绊绊地说道。

　　她刚刚突然感觉有些头晕恶心，像宿醉第二天醒来头重脚轻的感觉，不太舒服。
　　怎么好像看到有人在盯着玖佚先生？
　　因为她也在看玖佚，刚刚却感觉和黑暗中另一道视线对上，脸色越发惨白。
　　是昨天没休息好吗……

　　玖佚注意到安娜突然的虚弱，关心了几句，却见安娜脸色更加难看了，便劝安娜早点回去休息。

　　“说的也是……今天我找其他人替我一下吧。”
　　安娜轻轻点头，身体却出于本能离玖佚远了一些。

　　玖佚眼眸低垂，盯着安娜的裙摆没再说什么，打算把安娜送到教堂门口，转身之际无意间瞥了眼伫立在墙上的几个圣像。

　　姿态各有不同，洁白高大、向来一动不动的圣像低下了头颅，几双空荡荡的眼眶正全部朝着一个方向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诡异中又透着某种不合时宜的专注。

　　背部的烙印开始隐隐作痛。

　　……那家伙。
　　感受到洛伊克召唤，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了几分，满脸写着不愿意。

　　“玖佚先生怎么了？”

　　在安娜疑惑而关切的目光下，玖佚苦笑道：
　　“没什么，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说罢，他鞋尖缓慢地转向，走去祭坛后方。

　　在祭坛中央的神像长袍后有一扇金属门，玖佚靠近之后门便自动打开，悄无声息，里面是望不见尽头的金银财宝储藏室。
　　洛伊克正站在堆满卷轴的木桌旁，他脚步停顿了几秒后才走进去。
　　屋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珍宝，尽是各族献给艾德蒙斯的。

　　上辈子洛伊克身份暴露后，里面许多他都经手过，在洛伊克离开后更是把剩下的都留给了他。
　　现在想想，玖佚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反正最终都要一起死。

　　“洛伊克大人……有什么事吗？”
　　玖佚站定在距离洛伊克三米的位置，问道。

　　洛伊克手里拿着那颗海蓝宝石，而原本镶嵌宝石的腰带已不翼而飞。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扔了，但是人鱼的腰带很值钱。
　　玖佚觉得有些可惜，纠结要不要去翻翻垃圾桶，他现在身上一分钱没有，虽然洛伊克不会缺他什么，但以后要离开的话，最好还是提前藏点钱。

　　“明天我要去阿纳加海岸，你收拾好东西，和我一起。”
　　洛伊克将原本巴掌大的宝珠浓缩成了珍珠大小，忽然举起来对着玖佚比对了一下。

　　这话瞬间打消了玖佚刚刚陷入回忆的不忿，他努力摁住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低头应道：
　　“好的，大人。”

　　虽然安道尔已经跟他说过一遍，但是听洛伊克亲口告诉他的感觉不同，洛伊克说过的话才算真正一锤定音，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过来。”
　　耳边传来洛伊克简短的命令，因为玖佚现在心情颇好，没犹豫就向洛伊克走去。

　　脖颈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熟悉的清香也随之缠绕上来。
　　玖佚眼皮一跳，本想后退几步，却在看到那抹幽蓝的瞬间，愣了一下，没躲开。

　　视线下方，那原本有半个巴掌大的海之泪变成了直径大约1.5厘米的珠子。
　　这样一个弥足珍贵的神器，现在却被一条纤细的锁链穿透，晃晃悠悠地坠在他锁骨中央，凝成一点幽深的蓝色漩涡，闪烁的微光几乎摄人心魄。

　　皮肤上细微冰凉的触感无比真实，带来强烈不祥的感觉。
　　玖佚喉咙里不自觉地冒出凉气。他低头对自己颈间的吊坠看了看，又抬头看向洛伊克，鼓起勇气开口：
　　“洛伊克……大人……”

　　洛伊克微微躬身，双臂环绕在玖佚身后替他扣上项链，声音顺着玖佚的耳畔传来：
　　“阿纳加那边的事情有点棘手，带着海神的东西可以免受一些伤害，你太弱了。”
　　温热的指尖缓缓下滑，状似无意拂过藏在衣服之下的烙印，透过薄薄的衣衫，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凉意和一具微微战栗的身体。

　　如果说和洛伊克比起来那他的确是挺弱的，但放在以往绝不会有人这样说他。
　　玖佚扯了扯嘴角，侧过头，金眸微动。
　　他看向不远处那些藏品，余光却注视着洛伊克，低声问道：
　　“棘手的话，您究竟为什么要帮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