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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在第一缕曙光还未完全撕裂夜幕,练武场上便已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与兵器破空之声。

      谢惊枝被这声音唤醒时,窗外的天色仍是一片深蓝。

      她利落地翻身下床,束起及腰长发,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刚满十五岁的姑娘。

      铜镜中映出一张尚带稚气的脸,眉目间却已有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锐气,那是天策府十年岁月刻下的印记。

      十年前,父亲谢鸿牵着五岁的她第一次路过天策府练武场。

      那时她刚从七秀坊探望母亲归来,身上还穿着娘亲亲手缝制的粉色襦裙,发间别着精致的珠花。

      练武场上,数十名将士赤裸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银枪舞动间虎虎生风,汗水随着每一次挥洒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

      谢惊枝那时还太小,被这阳刚之气震慑得有些发愣,正想拉着父亲快些离开,目光却忽然定格在了场中那一抹殷红上。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红衣劲装,长发高束,唯独一缕殷红发带在乌发间格外醒目,她手中的银枪比旁人的更细一些,舞动时却带着不容小觑的力道。

      枪尖划破空气,发出清越的鸣响,红衣翻飞间,少女凌厉的眉眼在汗水浸润下如同淬火的刀锋。

      最让谢惊枝移不开眼的,是她转身时的一个回眸,那眼神锐利如鹰,却又清澈如泉,与七秀坊师姐们温婉含情的眼眸截然不同,那不是一朵养在温室里的花,而是峭壁上迎风怒放的红梅,带着刺骨的寒香与不屈的傲骨。

      “那是曹雪阳,我们天策府最年轻的女将。”父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别看她年纪轻,去年突袭突厥营地,她一人一枪挑了对方七个百夫长。”

      谢惊枝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曹雪阳这时正好完成一套枪法,收势而立,胸口微微起伏,汗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似乎是察觉到注视,她转头看来,目光与谢惊枝相遇。

      五岁的小女孩穿着与这铁血之地格格不入的粉色衣裙,站在一群高大将士之间,显得格外渺小,曹雪阳挑了挑眉,忽然提着枪朝这边走来。

      谢惊枝下意识地抓紧了父亲的衣角。

      曹雪阳在她面前蹲下,平视着她的眼睛:“吓到了?”

      声音不像七秀坊的师姐们那样柔婉,带着些许沙哑,却很好听。

      谢惊枝摇摇头,鼓起勇气问:“姐姐,你的枪法真好看。”

      “好看?”曹雪阳笑了,眼角微微上挑。

      “枪法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杀敌的。”

      “那...我能学吗?”

      这话一出口,不仅曹雪阳愣住了,连谢鸿也惊讶地低头看向女儿。

      谢惊枝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坚定地回望着红衣少女。

      曹雪阳沉默片刻,站起身对谢鸿抱拳:“将军,令嫒有志气。”

      那年秋天,谢惊枝正式留在了天策府,谢鸿原以为女儿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她竟真的坚持了下来。

      七秀坊的娘亲派人送来过几封信,委婉地询问是否该接女儿回去学艺,都被谢惊枝自己回绝了。

      六岁那年,曹雪阳送了她一杆特制的小银枪,仍比当时的她高出大半个人,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是最合适的尺寸,枪杆上刻着一行小字:“赤子心,缨枪志”。

      “惊枝,枪是百兵之王。”曹雪阳手把手教她握枪的姿势。

      “它不像剑那样轻灵,不像刀那样霸道,但它正直、刚毅、一往无前,持枪之人,心要正,念要纯,因为枪不会骗人,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还你多少本事。”

      谢惊枝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紧紧握住冰冷的枪杆。

      晨练从最基础的扎马步、挥空枪开始。同龄的女孩子在七秀坊学习舞蹈、音律、女红时,谢惊枝在天策府的练武场上重复着千百次相同的动作,手心磨出水泡,水泡破了变成茧;膝盖在青石地上磕出淤青,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七岁那年冬天特别冷,练武场的地面结了薄冰,谢惊枝在一次突刺练习中滑倒,枪尖擦过脸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曹雪阳快步上前扶起她,检查伤口后松了口气:“还好,不深。”

      谢惊枝却盯着掉落在冰面上的银枪,突然红了眼眶,这是她第一次因为练武而哭。

      “疼?”曹雪阳问。

      小女孩摇摇头,哽咽道:“我太没用了...”

      曹雪阳沉默地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和泪水,然后捡起枪塞回她手里:“那就继续练,练到不会再摔倒为止。”

      那天的训练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谢惊枝终于能在冰面上稳稳完成全套基础枪法,收枪时,她看到曹雪阳站在场边,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给你。”曹雪阳递过来

      “天策府门外买的,甜。”

      油纸包里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山楂饱满,糖衣薄脆,谢惊枝咬下一颗,酸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与训练的苦涩。

      那是她记忆中最好吃的糖葫芦。

      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需要特制小银枪的女孩渐渐长高,手中的枪也换了一杆又一杆。

      十岁,她第一次在切磋中击落了和她同样大的男孩的兵器;

      十二岁,她能在曹雪阳手下走过二十招;

      十四岁,她已经能与天策府普通将士打得有来有回。

      至十五岁及笄礼前夕,谢惊枝的名字已在天策府年轻一辈中传开。

      那个曾经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女孩,如今一身玄色劲装,马尾高束,手持银枪站在练武场中央时,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及笄礼当日,天策府难得地张灯结彩。谢鸿广发请帖,不仅府内将士齐聚,连七秀坊、万花谷等江湖门派也派了人来观礼。

      谢惊枝穿着一身母亲生前准备的衣服,那是七秀坊特制的款式,裙摆绣着精致的梅花,外层罩着轻纱,走动时如云似雾。

      礼成后,谢鸿牵着女儿的手来到后院。马厩前,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安静地站立着,见有人来,它抬起头,一双大眼清澈明亮。

      “这是...”谢惊枝屏住呼吸。

      “青海骢。”谢鸿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柔

      “吐谷浑良种与波斯马杂交所出,可日行千里,我托了西域的商人,花了两年时间才寻到这一匹。”

      谢惊枝慢慢走近,伸出手想要触摸,又怕惊扰了这匹神骏,黑马却主动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喷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

      “它认你。”谢鸿笑了

      “马是有灵性的,看来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

      谢惊枝终于将手放在马颈上,顺滑的皮毛下是强健的肌肉线条,她将脸贴上去,闭上眼睛感受着生命的温度与力量。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曹雪阳曾说过的话:“天策将士有三条命,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手中枪给的,一条是□□马给的。”

      “它有名字吗?”

      “等你来取。”

      谢惊枝沉思片刻,轻声道:“叫‘踏雪’吧。四蹄如踏雪,身姿似追风。”

      “好名字。”谢鸿拍了拍马背,“试试?”

      谢惊枝深吸一口气,抓住缰绳,左脚踩镫,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落在马背上。踏雪轻轻嘶鸣一声,前蹄微抬,却没有躁动,似乎在等待骑手的指令。

      她轻夹马腹,踏雪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风在耳边呼啸,两侧景物飞速倒退,谢惊枝伏低身体,感受着马背上传来的力量与节奏。

      这一刻,她与踏雪仿佛融为一体,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同步,她绕过校场,穿过林间小道,最后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勒马停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一人一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谢惊枝抚摸着踏雪顺滑的鬃毛,轻声道:“以后,我们一起守护这片土地,好不好?”

      踏雪转过头,用鼻子碰了碰她的手臂,像是在回应。

      及笄礼过后第三天,谢惊枝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前往七秀坊小住,这是每年的惯例,去给早逝的母亲上香,也在那个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感受她留下的气息。

      谢鸿推门进来时,谢惊枝正在整理马具,他静静看了女儿一会儿,才开口道:“这次去,多住些时日吧。”

      “父亲?”谢惊枝停下手中的动作。

      “吐蕃近来动作频繁,边境已有多处摩擦。”谢鸿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连绵的军营帐篷

      “大战在即,天策府首当其冲,你...留在七秀坊会更安全。”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谢惊枝将马鞍放在一旁,走到父亲身边:“十年前您让我自己选择留在天策府时,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谢鸿转过身,看着已经与自己肩膀齐平的女儿。

      “您说,谢家的女儿不做温室里的花朵。”

      谢惊枝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这些年来,我学枪法、练骑射、读兵书,不是为了在危险来临时躲到七秀坊去的。”

      “可是你娘...”谢鸿的声音有些沙哑。

      “娘亲如果还在,她会理解我的选择。”谢惊枝握住父亲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关节粗大,是一双握惯了枪的手。

      “而且您别忘了,娘亲虽是七秀坊弟子,可当年她也曾提着双剑上过战场。”

      谢鸿怔住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温柔似水却又刚烈如火的女子。

      是啊,云娘从来不是需要人保护的金丝雀,她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伴侣。

      “你这脾气,真是像极了你娘。”谢鸿叹了口气,伸手想揉揉女儿的头发,却被精致的发髻挡了回来。

      他笑了笑,改为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罢了,儿大不由爹,但你记住,战场上不同于练武场切磋,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女儿明白。”

      临行前夜,谢惊枝去了曹雪阳的住处。红衣女将正在擦拭她的枪,那杆枪跟了她十几年,枪尖已微微泛白,枪杆上的缠布换过多次,却依旧顺手。

      “要走了?”曹雪阳头也不抬地问。

      “去七秀坊住一阵,很快就回来。”

      曹雪阳停下动作,抬头看向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听说将军想让你留在七秀坊?”

      “我拒绝了。”谢惊枝在她对面坐下

      “雪阳姐,如果是你,你会躲起来吗?”

      曹雪阳笑了,眼神依旧如当年那般锐利:“我十四岁就上了战场,直到现在,我从未后退过一步。”

      她将擦好的枪靠在墙边

      “但惊枝,你要想清楚,战场不是儿戏,它不会因为你是女子、是将军之女就对你留情。”

      “我知道。”谢惊枝轻声说:“这些年来,我见过负伤归来的将士,也见过再也回不来的人,但我还是想去,不是为了一腔热血,而是为了守护,守护天策府,守护大唐,就像您、像父亲、像所有将士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曹雪阳沉默良久,起身从内室取出一个长条木盒:“这个,给你。”

      谢惊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赤红的护腕,皮革已经有些旧了,但保养得很好,边缘绣着精致的云纹。

      “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前,我娘给我的。”曹雪阳的语气很平静。

      “她在我回来后不久就病逝了,这副护腕跟了我十五年,陪我走过大大小小四十七场战斗,现在,我把它给你。”

      “这太珍贵了,我不能...”

      “收下。”曹雪阳按住她的手

      “护腕护腕,护的不只是手腕,更是持枪之人的初心,惊枝,记住你为何握枪,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

      谢惊枝抚摸着护腕上细致的绣纹,重重点头。

      次日清晨,踏雪已备好鞍,在府门外等候。

      谢惊枝一身轻装,只带了必要行李和那杆陪伴她多年的银枪。

      谢鸿亲自送她到门口,父女俩相对无言,千言万语都在眼神交汇之中。

      “早点回来。”谢鸿最终只说了一句。

      “等我回来,我们并肩作战。”

      谢惊枝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天策府高耸的牌楼,那上面“忠肝义胆”四个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踏雪扬蹄,向着七秀坊的方向疾驰而去。

      谢惊枝没有回头,因此她没有看到,府门口那个铁血一生的将军,在她身影消失在地平线时,悄然红了眼眶。

      “云娘,我们的女儿长大了。”谢鸿对着虚空轻声说道,仿佛那个温婉的女子就站在身边。

      “她像你,又像我。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我为她骄傲。”

      风穿过天策府的旌旗,发出猎猎声响,像是回应,又像是告别。

      而远去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带着一个少女的承诺,奔向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在她身后,天策府的将士们已经开始整装备战,银枪如林,战马嘶鸣,一场捍卫家国的大战,正在无声中酝酿。

      谢惊枝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腕间赤红护腕在朝阳下鲜艳如血,亦如她心中那不灭的火焰。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将持枪策马,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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