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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价格绞杀之虚假的牛市 ...

  •   《粮道》04

      第一卷 诡道与着道

      第二章 价格绞杀
      04 虚假的牛市

      2003年的秋天,黑土地上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王根生驾驶着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引擎在田埂上“突突”作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车斗里,今年新收的大豆堆成了一座小山,黄澄澄的豆粒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晃悠,在朝阳下泛着令人心安的光泽。

      “爸,装得差不多了,咱去粮站!”王根生跳下车,拽紧手刹,对着蹲在田埂上的父亲喊道。

      王福顺没应声,只是默默地抽着烟袋,目光越过剩下的半亩豆田,望向远处灰蒙蒙的村落。他想起2001年入世那天,也是开着这台拖拉机去卖豆,价格是一块五毛五,心里还存着几分对新光景的期盼。如今两年过去了,粮站给的价倒是涨到了两块,可收购员老李嘴上说着“看在老熟人面子上”,眼神里却透着一股“爱卖不卖”的倨傲。他知道,要是按粮站新定的“二等品”标准,他的豆子只能卖到一块九。

      “超超妈呢?”王福顺磕了磕烟灰,换了个话题。
      “在家给苗苗梳辫子呢,”王根生擦了把汗,脸上露出点笑意,“丫头非要跟来,被秀兰摁住了,说作业没写完,不许出门。”

      王超已经上了五年级,妹妹王苗刚上一年级,正是闹腾的年纪。早上出门时,王超还扒着拖拉机的扶手喊:“爸,卖了豆给我买学习机!就给妹妹买花皮筋就行!” 孩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单纯的渴望,却像一块石头压在王根生的心上。

      拖拉机喘着粗气开进镇粮站,门口已经排了三辆卖豆的车。验质员老李捏起王根生家的豆粒,在手里搓了搓,又对着光眯眼看了半天,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根生啊,你这豆子……成色是不错。可今年情况不一样喽,进口豆太狠,到港价听说才一块七,榨油厂天天催着我们降价,压力大啊……”

      “李叔,”王根生赶紧递过去一支“大前门”香烟,陪着笑脸,“去年还两块五呢,今年咋就两块了?光化肥,俺家就比去年多花了五十块不止。”

      老李叹了口气,接过烟别在耳朵上,在验质单上写下“2.0元/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最多就这样了,再高,我这粮站就得赔本干。你看看后面那几辆车,都是从邻村拉来的,人家只给一块九。”

      过磅时,王福顺死死盯着那根黑色的磅秤指针。指针颤巍巍地停在了“1350斤”的位置。
      “错不了。”老李指着显示器,声音平淡,“1350乘2.0,总共2700块。”

      王根生接过那一沓钞票,指尖能感受到纸币粗糙的纹理。他心里飞快地算着账:化肥320,种子180,拖拉机油钱150……刨去这些,净落不到两千块。他原本计划着,给王超买台三百块的学习机,给王苗买套新文具,再给媳妇秀兰扯块做棉袄的布……现在看来,只能先紧着孩子了。学习机的梦,又得往后挪。

      回家的路上,拖拉机驶过供销社,王根生还是停了车。他进去给王苗精心挑了两捆最鲜艳的花皮筋,红的像火,绿的像叶,扎成小捆,挂在了拖拉机的车把上,随着车行晃晃悠悠。

      王福顺看着儿子的举动,心里明白,这是当爹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守护孩子那点小小的快乐和尊严。他忽然开口:“过两天,把仓房里那点没卖完的豆子拉去油坊,榨点油。给超超的老师送一桶去——孩子要学习机,不如让老师在学校多照看他两眼,比啥都强。”

      “爸,那哪行……”王根生觉得有些不妥。
      “咋不行?”王福顺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咱这黑土地长出来的豆子,榨出来的油,比超市里那些‘进口豆油’香得多!让老师尝尝,就知道咱这豆子金贵在哪儿,咱这地,金贵在哪儿!”

      拖拉机驶近村口,王超和王苗果然正趴在篱笆上眼巴巴地望着。王苗一眼就看见了车把上那跳跃的彩色,拍着手又跳又喊:“是我的!是我的!” 王超则紧紧盯着空了大半的车斗,小声地问:“爸,学习机……”

      王根生把女儿抱上拖拉机,摸了摸儿子的头,喉咙有些发紧:“超超,爸这个月去县城多拉几趟货,加了班就给你买。”他没说出口的是,刚才在粮站,听人嘀咕,说南边好几个大榨油厂都被“老外”买了,以后可能只收进口豆——真到了那时候,自家的豆子,怕是连这两块钱都卖不上了。

      夕阳把拖拉机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斜斜地印在土路上。王苗举着花皮筋在空车斗里转着圈,王超则懂事地蹲在一旁,帮爷爷拾捡掉落在车板缝隙里的豆粒,一粒,两粒……仿佛捡起的是这个家庭一点点流逝的希望。王福顺看着两个孩子,突然想起两年前广播里说的“开放能让日子更好”,可现在攥在手里的钱,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人觉得沉重——他隐隐觉得,这豆子的事,怕是越来越不由自己说了算了。

      与此同时,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正在遥远的电子屏幕上上演。

      就在王根生的拖拉机驶入院门的同时,王福顺挂在仓房梁上的那个老旧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刻意拔高、充满煽动性的声音:“……据本台最新消息,受南美主要大豆产区持续干旱影响,市场预期全球大豆供应将出现严重短缺,芝加哥期货交易所大豆期货价格昨日夜间再度暴涨,突破每吨5500元人民币关口,创下近十年新高!市场分析人士普遍认为,此轮牛市行情仍将持续……”

      王福顺“啪”地一声关掉了收音机,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蹲在仓房角落那堆还没卖出去的陈豆旁,从麻袋里抓出一把豆子,是颗颗饱满的豆粒——这是他春天一粒一粒选的种,夏天顶着毒日头薅了三遍草,秋天跪在地里拾了两回漏才收来的,咋就不值钱了呢?他摸出那把他用了半辈子的老算盘,黝黑的手指笨拙却坚定地拨动着算珠,噼啪作响:“一亩地,收四百斤,按一块九毛五算,毛收入七百八;化肥一百二,种子八十,拖拉机油钱五十……净落五百三。根生在县城搬砖,一天能挣四十,种一亩豆,顶他干十三天——还不算咱自个儿风吹日晒,操心受累。”

      这账,越算心里越堵得慌。

      晚饭前,王根生骑着摩托车从县城回来了,车筐里装着份皱巴巴的《黑龙江日报》。“爸!你看这个!”他几乎是冲进屋里,把报纸在炕桌上摊开,指着二版上一行醒目的标题和旁边那张红得刺眼的曲线图——“芝加哥大豆期货突破5500元/吨,国际资本蜂拥而至!”
      “这国际上都涨疯了!天上掉金子似的!咋轮到咱这地头,价还往下掉呢?!”王根生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愤懑。

      王福顺眯着老花眼,费力地辨认着那些陌生的英文字母和复杂的图表,他看不懂那些所谓的“期货”、“K线”,但“5500元”那几个汉字,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去镇上,看见林建军榨油厂的收购员,在离粮站不远的地方也摆了个摊子,牌子上写的收购价,比粮站还低两毛。当时邻居二柱子还说:“人家说了,老乡的豆子能收就收,收不到就用进口豆,还说林老板把厂房都抵押了,去买国外的便宜豆子了。”

      “他傻呀?”正在写作业的王苗抬起头,人小鬼大地插了一句,“我们陈老师说了,报纸上的涨价都是资本家炒出来的,泡沫!咱这豆子根本卖不上那价儿!”

      王福顺没理会孙女的“高论”,只觉得心口那股憋闷之气更重了。他走到仓房最里面,角落里堆着去年没卖出去的陈豆,麻袋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再卖不出去,这些豆子……怕是要发芽了。”他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豆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秀兰端来一碗热水:“爸,要不……明天我跟根生拉点豆子去县城的小油坊问问?听说那里还收本地豆,就是……价低点。”

      这时,电视里也开始播放农业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字正腔圆,却透着一股隔岸观火的疏离:“……据国际粮商ADM公司资深分析师预测,受南美干旱影响,全球大豆供应缺口可能高达300万吨,价格上行通道已经打开,建议投资者密切关注……”

      王福顺猛地站起身,拿起炕桌上的烟袋锅,在门框上用力磕了磕,发出“邦邦”的响声,吓了众人一跳。
      “什么狗屁干旱!”他难得地爆了粗口,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怒意,“我看就是有人故意把价炒起来,挖好了坑,等着咱这些老实巴交的种地人往里跳!”

      这位老农民凭着他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形成的直觉,一语道破了天机。他没错。

      此刻,在新加坡ADM亚太总部的交易室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电子屏幕上,红色的数字不断跳动上扬,如同嗜血的火焰。分析师端着咖啡,嘴角挂着冰冷的笑意,对着电话那头下达指令:“对,继续拉高期货价格,把市场的恐慌情绪点燃。让那些中国的榨油厂,尤其是像南通宏业那样缺钱又贪心的,疯狂地去抢购,去签长期合同。等他们把脖子伸进绞索……我们再放出丰收的消息,把价格打回原形。到时候,他们会明白,谁才是这个游戏的主人。”

      屏幕上,中国各港口大豆进口量的曲线,正伴随着期货价格的飙升而同步陡增,那形状,像极了一条正在缓缓收紧、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绞索。

      王根生看着父亲蹲在豆垛旁那佝偻而倔强的背影,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爸……要不明年,咱少种点豆吧。我在县城给你找个看仓库的活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种地……稳当。”

      王福顺猛地站起来,手中的烟袋锅直直地指向院墙外那片在暮色中沉默的黑土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祖祖辈辈!在这地上种了几百年了!凭啥不种?!啊?!凭啥!”
      他转过身,不再看儿子,大步走回仓房深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我把这些豆子再挑拣一遍,好的,一粒不许糟蹋,全都留种!明年接着种!我就不信,这黑土地里长出来的金疙瘩,就能一直这么贱下去!”

      月光如水,透过仓房木窗的窗棂,静静地流淌进来,照在那些沉默的豆垛上,泛起一层清冷的银辉。王福顺佝偻着早已不再挺拔的腰背,就着这微弱的光亮,一粒一粒,极其耐心地捡拾着豆子,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位守护着稀世珍宝的老僧。那些圆润的豆粒在他粗糙的手掌间滚动,仿佛承载着这片土地最后的、沉默的尊严。

      虚假的牛市之下,有人在高空优雅地布网,有人在泥泞中绝望地挣扎。而真正的绞杀,尚未开始,却已注定残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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