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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价格绞杀之半壁江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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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道》06
第一卷 诡道与着道
第二章 价格绞杀
06 半壁江山
腊月二十三,小年。青冈县的雪下了三天三夜,还没个停歇的意思。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埂全都消失了形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王福顺蹲在仓房门口,用炉钩子扒开半尺厚的积雪,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豆秸——那是今年最后一批没卖出去的"铁角豆",如今像铁疙瘩般嵌在冻土里,敲起来梆梆作响。豆秸上还挂着几串没打干净的豆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舍不得离开这片生养它们的土地。
"爹,供销社捎信来,说今年统购的豆种...只定了往年一半的量。"王根生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进院子,棉袄下摆结满了冰溜子,说话时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了霜。他跺了跺脚,震落裤管上的雪屑,"李主任私下说,好多人家打算开春改种玉米,说是'种豆赔钱,种玉米好歹能保个本'。还说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王福顺没接话,佝偻着身子往仓房深处走。墙角堆着十二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全是他秋后一粒粒挑出来的豆种,每颗都圆润如珠,带着黑土地特有的潮气。他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掌挨个抚摸过去,心里默算着:刚好够种五亩地——比去年整整少了三亩。这缩减的三亩地,就像在他心头剜去了一块肉。
"别人改种,是别人的活法。"他抓起把豆种,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咱老王家祖辈种豆,不能到咱这辈断了根。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就算少种些,也得把好豆种传下去,不能被外人给断喽。这豆种啊,就像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在看着不起眼,将来可是要派大用场的。"
这时秀兰掀开门帘,声音压得低低的:"爹,刚才二柱子媳妇来借筛子,说她家那些没卖掉的豆子...全拉去喂猪了。"她顿了顿,喉头哽咽,"她说'一块六一斤,卖了不够化肥钱,不如喂猪还能省些糠'。还说这是'破罐子破摔',总比烂在手里强。"
王福顺的心像被冰锥扎透了。他想起春播时二柱子蹲在地头算账的模样:"今年豁出去多种两亩,等秋收给娃在县城交个首付。"那时二柱子眼睛里的光,比春天的日头还亮。如今那些承载着希望的豆子,竟沦落到与猪食为伍。这世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当啷——"
他手里的铁钩掉在冻土上。仓房梁柱间缠绕的广播线忽然传来电流杂音,县广播台的农业新闻断断续续响起:"...据最新统计,今年全国大豆种植面积缩减百分之十五,压榨企业累计亏损超百亿元...专家建议农户及时调整种植结构..."
王福顺猛地抡起烟袋锅,狠狠砸在晾豆的竹匾上,篾片应声断裂。
"百亿元?那是多少人家的血汗钱打了水漂!这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专家',知道咱们种豆人是怎么过来的吗?"
同一时刻,北京农业部会议室。
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满室的寒意。陈望道把《2004年中国大豆产业危机报告》摔在桌上,泛黄的纸页散开,露出里面血红色的曲线图。他枯瘦的手指戳着"外资控股企业数量"那根陡峭上升的折线,声音像北风刮过松林:
"六十四家!全国最大的六十四家榨油厂,现在有五十九家被ABCD四大粮商控股!"老人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们先用低价倾销挤垮我们的企业,再趁着雪崩抄底收购——这根本不是商业竞争,这是围点打援的歼灭战!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
满室寂然。墙上的中国地图,东北大豆主产区被贴满了"停产""转产"的红色标签,像片片溃烂的伤口。有人低头翻看文件,有人盯着茶杯发呆,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角落里有个年轻干事小声嘀咕:"可外资确实带来了先进技术,出油率..."
"技术?"陈望道抓起桌上的玻璃瓶,三粒不同年代的大豆在福尔马林里沉浮,"这是1984年的野生豆,这是2000年的本地种,这是现在的进口转基因豆。"他把瓶子举到灯光下,"你们仔细看,野生豆最圆润,本地种次之,进口豆干瘪——为什么?因为它被改造得只认单一基因,只能靠跨国公司的种源!这叫什么技术?这叫'请君入瓮'!"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徒弟赶紧递上温水。推开杯盏,老教授颤巍巍走到窗前,指着楼下车水马龙的长安街:
"他们要的不是利润,是要让我们的农民再也种不了传家豆,让我们的企业再也榨不了民族油!等十三亿人的油瓶子上都贴着外资商标,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到那时,人家想涨价就涨价,想断供就断供,我们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秘书匆匆推门而入,递上刚印发的《全国榨油厂名录》。当翻到"南通建军油脂"时,陈望道的手指突然僵住——去年调研时,林建军还拉着他看东北大豆收购台账,说"要让黑土地的豆香飘遍江南"。那时这个东北汉子眼里的光,比车间里的灯火还亮。如今这页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ADM控股"。
他想起那个东北汉子当年的誓言:"陈老,我知道进口豆便宜,但我永远留着条生产线榨国产豆——就怕哪天想榨都找不到豆源了。这就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窗外雪虐风饕,陈望道却想起海南的南繁基地。那里的恒温库中,保存着从全国各地收集的野生大豆种质资源。他忽然挺直脊梁,对满室官员说:
"立即启动'大豆种质资源抢救计划'!派工作组下到每个村,放下架子,扑下身子,把老乡们藏在炕洞、罐子里的老品种都收集起来。哪怕只剩一粒,也要接它回家!这是'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道理!"
"可是经费..."财务处的负责人面露难色。
"就算把我的科研经费砍半,也要保住这些火种!"老人斩钉截铁,玻璃瓶在掌心映出坚毅的光,"我们要'从斗争中求生存',这些种子就是我们斗争的'本钱'!"
王福顺正在给豆种拌农药。县农技站的小李顶着风雪跑来,递过盖着红印的征集函:"王大爷,陈教授他们要建国家种质库,收咱们的老豆种!"
老人眼睛霎时亮了,拽着小李就往仓房跑:"你看这些'铁角豆',抗冻抗病;这些'油金豆',出油率顶呱呱..."他扒开麻袋,黑亮的豆粒如潮水涌出,"小李同志,这些宝贝真能进国家库?"
"能!"小李举起相机拍照,"陈教授说,这些老品种藏着抗逆基因,是培育新品种的法宝!说要'把敌人的武器拿来武装自己',用我们自己的种源,培育出更好的品种!"
王福顺突然浑身颤抖。他把豆子捧在掌心,雪光从窗棂照进来,水珠在豆粒上闪烁如泪。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在田间劳作的日日夜夜,看到了祖辈们传下来的种豆技艺,看到了黑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
"根生!"他对院里喊,"把炕洞里那半袋'紫脐香'也拿来!你太爷爷留话,这豆能榨出最香的油!这可是咱们的'传家宝'!"
当装着十几种老豆种的布袋交到小李手中时,王根生忍不住问:"爹,这些陈年旧种真能发芽?别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能。"王福顺把布袋按在儿子胸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心里还有念想,豆子就死不绝!这就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的豆种,也是有这个骨气的!"
小李的笔记本上,已经记满了来自各村各户的豆种信息:王福顺的"铁角豆""油金豆",二柱子家的"小粒黄",秀兰娘家的"黑脐豆"...这些被遗忘在仓房角落、炕洞深处的种子,突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它们不再是普通的豆种,而是承载着民族希望的"火种"。
这个冬夜,当王福顺在煤油灯下给豆种包棉布时,南通ADM分公司的新任总经理正对着报表冷笑。屏幕上显示,中国大豆进口量同比增长47%,国产豆市场份额跌破30%。他悠闲地品着咖啡,对助理说:
"通知采购部,继续压价收购东北大豆,要让他们彻底断了念想。这叫'趁热打铁',要让他们知道,跟我们斗,那是'螳臂当车'。"
长江水裹挟着冰凌东去,像条银鳞巨蟒沉默游弋。江面上往来的货轮拉响汽笛,其中不少都装载着来自美洲的转基因大豆。这些大豆将进入中国的榨油厂,变成清亮的食用油,走上千家万户的餐桌。
在这个漫长的冬天,东北豆农在雪地里盘算着开春的生计,倒闭的榨油厂门口堆着生锈的机器,南繁基地的实验室里,陈望道带着学生连夜筛选豆种。没人知道这场粮食战争要持续多久,但那些藏在炕洞、仓房、恒温库里的种子,正如王福顺常说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当老人把最后包豆种藏进炕席时,窗外传来冰凌坠地的清响。他忽然想起闯关东的先辈们怀揣豆种踏遍荒原的传说,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笑意。那些先辈们常说:"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只要豆种在,希望就在。
雪还在下,仓房里有细碎响动。那是豆种在棉布里呼吸,等待惊蛰的春雷。在这片银装素裹的黑土地下,生命的种子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在来年春天破土而出。就像这个民族历经磨难却始终不屈的意志,总能在最寒冷的冬天里,孕育出最温暖的希望。
王福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豆壳,对儿子说:"记住,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咱们现在遇到的困难,那都是'黎明前的黑暗'。只要咱们坚持下去,就一定能等到天亮的那一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