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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冰底暗流之规则的空子 ...

  •   《粮道》07
      第一卷 诡道与着道
      第三章 冰底暗流
      07 规则的空子

      黑土地刚解冻,泥泞里还裹着去年的豆秸,一脚踩下去能带起半裤腿的泥浆,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王福顺蹲在田埂上,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裹着棉布的豆种,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佝偻着腰,一粒一粒地将"铁角豆"撒进垄沟,再用手捧着湿润的黑土仔细盖上。这些豆种粒小皮厚,像倔强的老骨头,在春寒料峭中已经鼓出了嫩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向这个充满不公的世界宣示着生命的顽强。

      "爹,供销社的老李捎信,说粮站今天开始收陈豆,价一块七。"王根生扛着锄头从田埂那头走来,裤脚沾满了新翻的泥土,每一步都显得沉重。"但他说'进口豆到港价才一块二,粮站收国产豆,每斤得赔两毛'。这不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吗?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豆子,怎么就比不上那些漂洋过海来的了?"

      王福顺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摸出那杆跟随了他十几年的烟袋,铜制的烟锅在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点着,烟雾在晨曦中缭绕,像是他心头化不开的愁绪。"赔两毛?"他喃喃自语,"去年进口豆还一块八,咋突然掉这么狠?这价格跌得比'高台跳水'还快,让人措手不及啊。"

      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大连港,嘉吉公司的货轮"远洋号"正在晨曦中缓缓靠岸。报关处的工作人员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审核着报关单。在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上,"最惠国税率"一栏清晰地印着"3%",而就在同一张桌子的另一角,一份关于国产大豆增值税率的文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13%"。这一进一出,每吨进口豆比国产豆少交近200元税费,这还没算上地方政府为招商引资给的外资仓储补贴。这些数字像一把把精巧的钥匙,正在悄无声息地打开中国市场的后门,而像王福顺这样的老农,却连这把钥匙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王根生把锄头往地上一戳,震落几块泥土,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咱的豆论成色、论出油率,哪点比进口的差?就因为他们会'钻空子',咱就得吃这个'哑巴亏'?这世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王福顺没接话,只是默默地往粮站的方向望去。他想起去年冬天,陈望道带着助手小李来村里开会时说的那番话:"国家有规定,国产豆与进口豆同标准同价,谁敢压价就是违规。"当时小李还特意发了红头文件的复印件,可现在,那些规定都成了纸上谈兵,就像"雷声大,雨点小",听起来响亮,落到实处的却没几滴。

      三天后,父子俩拉着半车陈豆去粮站。验质员老张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手指甲缝里还留着泥垢。他捏着王家的豆粒,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那双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突然,他压低声音,凑到王福顺耳边:"福顺哥,咱们也是老交情了。实话说吧,你这豆按标准能评一等,但站上有规矩——国产豆'默认二等',想评一等,得'意思意思'。"他用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动作熟练得像在数钱,这个手势他一天要做上几十遍。

      王福顺的脸"腾"地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他想起去年冬天,陈望道在村里开会时痛心疾首地说:"现在有些人啊,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把好经都给念歪了!"当时他还觉得老教授说得太过严重,现在才知道,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俺的豆子金贵,不沾这脏钱。"他往车斗里拢了拢豆子,声音发颤,手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二等就二等,大不了少卖俩钱,俺丢不起这人。这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咱们庄稼人,讲究的就是个骨气!"

      老张撇撇嘴,在验质单上写下"二等,1.5元/斤",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格外刺耳,像是在王福顺心上划了一道口子。过磅时,王根生死死盯着磅秤的指针,突然喊了起来:"这秤不对!昨天在家称是800斤,咋到这儿成了760?整整少了四十斤!这不是'明抢'吗?这四十斤豆子,够俺家吃半个月了!"

      "磅秤老了,有点误差正常。"老张不耐烦地挥手,眼睛都不抬一下,"要不算了,拉回去自己吃?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你们这些种地的,就是爱斤斤计较。"

      王福顺拽住要理论的儿子,咬着后槽牙说:"算。"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知道,就算争赢了这四十斤,也争不回那被规则漏洞吞噬的差价。在这个看似公平的规则下面,藏着太多看不见的陷阱。

      往家走的路上,拖拉机"突突"地响着,碾过泥泞的土路,车斗里的豆子随着颠簸晃得厉害。王根生突然说:"爹,我刚才看见嘉吉的收购点就在粮站隔壁,他们收进口豆,用的是全新的电子磅秤,听说'一两都不差'。这不是'看人下菜碟'吗?怎么到了咱们这儿,连秤都老了?"

      王福顺依旧没说话,只是把烟袋锅吸得"滋滋"作响。他想起前几天去县城,在新建的超市里看到的景象:货架上整整齐齐摆着"金龙鱼"食用油,标签上明明白白写着"原料:美国大豆",价格却比本地小榨油便宜整整三块。穿着制服的售货员笑眯眯地说:"人家的油便宜,因为豆子不要税。"这话像根针,扎得他心里直滴血。他记得自己当时在货架前站了很久,最后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了,手里紧紧攥着给孙子买零食的几块钱。

      "税?"王苗趴在车斗边,小手攥着个洗刷干净的旧油桶,那是她捡来的,想当玩具。"陈老师说,税是给国家的钱,为啥老外的豆子不用给?是不是因为他们长得跟咱们不一样?"六岁的小丫头歪着头,眼睛里满是天真和困惑。

      六岁的丫头不懂什么是"最惠国待遇",也不明白什么叫"税收杠杆",她只知道自家的豆子明明更好,却总是卖不上价。王福顺摸了摸孙女的头,粗糙的手掌抚过细软的头发,突然想起陈望道去年说过的话:"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就怕有人把规则变成欺负人的刀子。"这真是"一语中的",把现在这局面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这话一点都没说错。此刻的上海,陆家嘴金融中心的高层办公室里,路易达孚中国区总部的会议室里正飘着现磨咖啡的香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黄浦江的繁华景象,而室内,市场部经理王明对着投影仪上的报表,笑得志得意满:"我们仔细算了笔账,利用税收优惠和地方补贴,进口豆每吨成本比国产豆低300元。只要保持这个价差,不出三年,东北的豆农就得全改种玉米。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要用市场的力量,让他们自愿放弃大豆种植。"

      旁边的法务经理张推了推金丝眼镜,谨慎地补充:"但要注意分寸,别让农业部抓到把柄。上个月黑龙江有个粮站因为压价太明显被举报,罚了五万——我们得让'地方粮站'去做这些事,我们只负责'按市场价收购'。要懂得'借力打力',让当地人自己去解决当地人。"

      他们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中国地图,东北大豆主产区被特别标注出来,像一块即将到嘴的肥肉。桌上的文件夹里,夹着一份《地方粮站合作名单》,青冈县粮站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用红笔标注着"可配合压价,需'好处费'每吨50元"。这份名单每个月都会更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整个东北地区愿意"合作"的粮站信息。

      拖拉机"突突"地驶近村口,就被早早等在那里的二柱子拦住了。这个平日里乐呵呵的汉子,此刻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发票,脸色铁青得像块生锈的铁。"福顺哥,你看这!"他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托人把豆子运到南通,想卖给以前林建军的厂子,结果他们说'只收转基因豆',我的豆子被退回来了,还赔了二百多块运费!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王福顺接过那张被揉得发软的发票,上面的"ADM南通分公司"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林建军当年信誓旦旦地说"无论如何都要留条生产线榨国产豆",如今那条生产线怕是早成了废铁,被当作破铜烂铁卖掉了。

      "他们说,非转基因豆出油率低,没人要。"二柱子蹲在地上,无意识地抓着泥地里的枯草,手指都抠出了血。"可俺爹种了一辈子非转基因豆,咋到今天就成了'没人要'?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就这么不值钱了?"

      王福顺沉默了很久,久到二柱子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最后,他只是从车斗里抓出一把金灿灿的豆子,塞到二柱子手里:"这是俺留的'油金豆'种,你拿去种半亩试试。管他转基因不转基因,咱自己的豆,吃着踏实,是好是坏,尝过才知道。"

      二柱子的眼泪"啪嗒"掉在豆粒上,在饱满的豆粒表面滚了滚,砸出小小的泥坑。这个平日里能扛起二百斤麻袋的东北汉子,此刻的哭声在春寒料峭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凄凉。他的哭声里,不只是为这几百斤豆子,更是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种植方式,为那片生他养他的黑土地,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这天晚上,王福顺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蹑手蹑脚地去了仓房。月光如水,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袋"油金豆"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豆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他想起年轻时听老辈人讲的闯关东的故事,那些先辈们在兜里揣着豆种,遇到土匪抢粮,宁可舍命也要护住那把种子——因为那是往后的指望,是活下去的希望。这种精神,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坚韧。

      现在,指望被藏在了规则的空子后面,被埋在了差价的泥坑里,被压在了那些看不见的手下面。可只要这豆子还在,只要这片黑土地还在,就不算输。他想起毛主席在《愚公移山》里说过的:"我们要承认困难,分析困难,向困难作斗争。"现在,他们就是在跟这些"看不见的困难"作斗争,跟那些藏在规则后面的"大山"作斗争。

      他摸出一把豆种,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一股清苦的香味从舌尖蔓延开来,这是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窗外的风呜呜地刮着,像是呜咽,又像是呐喊。王福顺对着无边的黑暗,一字一顿地说:"俺就不信,这黑土地长出来的豆子,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豆种,还能真的比不过那些'钻空子'的洋豆子?"

      远处的粮站方向,隐约有灯光在闪烁,像只贪婪的眼睛在黑夜中窥视。王福顺知道,这规矩的空子,不是一天两天能填上的,这场斗争还很长。但他把豆种重新用棉布裹好,藏进炕洞最深处时,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因为他相信,只要种子还在,只要希望还在,总有一天,能长出不一样的光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最朴素的智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根生就发现爹已经翻地去了。新翻的泥土在晨曦中散发着特有的芬芳,那些被翻出来的蚯蚓在泥土间扭动着身躯。"爸,你这是......"王根生有些不解。

      "多种点。"王福顺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珠,眼里闪着坚定的光,"咱种得越多,那些想'钻空子'欺负咱的人,就越没辙。这叫'以正合,以奇胜',咱们就是要用实实在在的收成,跟他们斗到底!他们玩他们的数字游戏,咱们种咱们的庄稼,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阳光渐渐爬上房檐,照在新翻的黑土地上,泛着油亮的光泽,像是给大地镀上了一层希望。王苗蹲在田埂边上,把那个洗刷干净的旧油桶装满了泥土,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撒着豆种,嘴里哼着陈老师新教的歌谣:"豆子豆子圆溜溜,长在咱的黑土地......春天撒下一粒种,秋天收获万颗金......"

      稚嫩的歌声飘荡在清晨的微风里,像一颗颗倔强的种子,轻轻地落进了春天的泥土里。在这片历经沧桑的黑土地上,一场关于规则、关于生存、关于尊严的较量,正在每一个看似平凡的春日里悄然上演。而那些深藏在土壤中的种子,正在默默地积蓄力量,准备在适当的时机破土而出,向这个世界证明它们的价值,证明这片土地的价值,证明那些看似弱小实则坚韧的生命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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