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光》惜有

7、裂痕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顾晚星坐在苏念瑶公寓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旁，看着对方动作娴熟地研磨咖啡豆。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浓郁的香气，与苏念瑶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交织，营造出一种近乎温馨的居家氛围。

　　顾晚星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台面，内心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自从那晚路灯下的对话后，她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更薄的纱，看似触手可及，却又危机四伏。

　　苏念瑶背对着她，正在将研磨好的咖啡粉装入滤器，水流声淅沥。她的声音混在水声里，带着一种仿佛刚想起什么似的随意，飘了过来：

　　“哦，对了，林晚，你之前不是说想找些有特色的地方拍点创作素材吗？”苏念瑶没有回头，语气轻快，“我昨天听家里一个远房亲戚偶然提起，说城西的三号码头，就那个废弃的旧仓库区，好像最近晚上挺‘热闹’的，可能会有些……嗯，‘有趣’的事情发生。那地方挺破败的，光影结构应该很特别，就是听说有点乱，你去的话，可得小心点。”

　　顾晚星拿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急促的跳动。“三号码头旧仓库区”——这几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自然，甚至刻意流露出一点感兴趣的好奇：“是吗？旧仓库区？听起来确实挺有感觉的。具体怎么个‘热闹’法？”

　　苏念瑶这才转过身，将一杯刚冲好的手冲咖啡推到顾晚星面前，她笑了笑，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在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趣闻：“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就是些年轻人去找刺激吧，或者有些特别的‘夜间活动’？你知道的，总有些人喜欢在这种地方找乐子。”她耸耸肩，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轻轻吹了吹气，“我就是随口一提，你觉得有用就去看看，没用就当听个八卦。”

　　“谢谢啊，念瑶，我记下了。”顾晚星端起咖啡杯，借由氤氲的热气掩饰自己眼神瞬间的锐利。她抿了一口，醇香的液体此刻尝在嘴里却带着一丝苦涩的警觉。太“偶然”了，偶然得像是精心设计的“巧合”。苏念瑶从不轻易提及任何与家族“生意”可能相关的地点，此刻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将这个信息“喂”到她嘴边。

　　离开苏念瑶的公寓后，顾晚星确认无人跟踪，立刻用加密渠道，将这条看似无意中获得的信息传递给了沈惊蛰。她的汇报措辞极其谨慎，强调了信息获取方式的“偶然性”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风险。

　　安全屋内，气氛因这条情报而骤然紧张起来。

　　沈惊蛰调出三号码头旧仓库区的电子地图和卫星图像，那片区域如同城市肌体上一块黯淡的疤痕，遍布着锈蚀的钢结构、斑驳的墙体和纵横交错的废弃铁轨。她迅速部署了外围监控点，动用了几组最精干的外勤人员，利用远程观测设备和无人机，对目标区域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隐秘监视。

　　最初的几个小时，仓库区死寂得如同坟墓。然而，随着夜色渐深，监控屏幕上开始出现异常。几辆没有挂牌照的黑色厢式货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驶入，停留在不同仓库的阴影里。一些穿着深色工装、行动迅捷的人影在断壁残垣间若隐若现，他们似乎并未进行实质性的货物搬运，更像是在……布控？或者，是在等待什么。

　　“头儿，有动静了！A区、C区都发现了可疑人员，他们在勘测地形，像是在布置哨位。”通讯器里传来外围观察组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沈惊蛰紧盯着屏幕，眉头却越皱越紧。那些人员的活动模式，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鬼祟”，仿佛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们的异常。太明显了，明显得像是舞台剧上蹩脚的演员，在向观众刻意展示自己的“可疑”。

　　她抓起通讯器，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各小组注意，我是沈惊蛰。目标区域情况异常，对方活动过于外露，这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重复，判断为诱饵可能性极高。所有单位，没有我的命令，严禁任何形式的靠近和接触，保持绝对静默，继续观察！”

　　她特意切换了内部频道，直接联系顾晚星：“晚星，你提供的情报有反馈了。三号码头确实出现了异常人员流动。”

　　顾晚星的心提了起来：“有收获吗？”

　　“有，但可能是陷阱。”沈惊蛰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太明显了，像是有人故意泄露给我们的，想看看我们会有什么反应。暂时按兵不动，继续观察。你那边一切小心，苏念瑶可能正在观察你。”

　　“明白。”顾晚星挂断通讯，手心沁出冷汗。苏念瑶果然是在试探。她不仅抛出了诱饵，还在观察警方，或者说，观察她顾晚星，会如何吞下这个诱饵。

　　然而，变故往往发生在最意想不到的环节。负责外围监控的另一组同事，由一位资历较老、但近期急于证明自己的副组长带队。他们捕捉到了仓库区内人员似乎在进行“交易”准备的模糊迹象（后来证实那只是对方故意做出的假动作），求功心切，判断这是抓捕的绝佳时机，竟无视沈惊蛰的明确指令，擅自向目标区域核心靠近，试图获取更清晰的情报或直接进行抓捕。

　　“B组！立刻停止行动！撤回原位！这是命令！”沈惊蛰在通讯器里厉声喝道，但为时已晚。

　　B组的两人小组在借助阴影潜行至一处仓库侧门时，几乎与两名隐藏在通风管道后的苏家暗哨撞个正着。黑暗中，双方都明显愣了一下，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对方的手立刻按向了腰间！千钧一发之际，B组那名经验稍丰富的队员反应极快，猛地拉住同伴，迅速后撤，同时对着通讯器低吼：“遭遇暗哨！重复，遭遇暗哨！撤退！”

　　一阵短暂的、压抑的追逐和几声沉闷的、被消音器处理过的枪响（更像是警告）在废弃仓库间回荡。最终，B组两人凭借对地形的快速适应和接应小组的掩护，侥幸脱离了接触，撤回了安全距离。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次鲁莽的行动，已经彻底暴露了警方的监视存在，无异于打草惊蛇。

　　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通过某种隐秘的渠道，传到了苏念瑶那里。

　　第二天下午，顾晚星接到了苏念瑶的电话，约她在市中心一家格调雅致的咖啡馆见面。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但坐在对面的苏念瑶，脸上却没有任何暖意。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装，神情是顾晚星从未见过的严肃，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失望？她点了一杯黑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只是用小勺缓慢而持续地搅动着，目光低垂，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漩涡。

　　“林晚，”她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顾晚星的眼睛，那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有人告诉我，最近有些不该出现的人，在打听我们家生意上的事。”

　　顾晚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投入冰窟，骤然收缩。她强迫自己迎上苏念瑶的视线，脸上努力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被朋友质疑的委屈：“什么意思？念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们家生意……不是做正当贸易的吗？”

　　苏念瑶没有理会她的辩解，只是继续用那种低沉的、带着压力的语调说：“就在昨晚，三号码头那边，差点出了事。我三叔很生气。”她顿了顿，搅动咖啡的动作停下，银质小勺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怀疑……公司内部，或者靠近公司的人里，有内鬼。”

　　“内鬼”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射入顾晚星的耳膜。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咖啡馆里悠扬的爵士乐变得遥远而模糊。顾晚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她耳膜发疼，她几乎要怀疑这声音是否已经泄露了出去。

　　就在顾晚星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的瞬间，苏念瑶突然伸出手，越过小小的咖啡桌，轻轻地覆盖在顾晚星放在桌面、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她的掌心冰凉，像一块冷玉，与顾晚星手背肌肤相触的瞬间，激起一阵战栗。

　　“我相信你，林晚。”苏念瑶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顾晚星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关切？有警告？还是更深沉的算计？“无论发生什么，在外人面前，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但是……”她的手指微微用力，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请你，一定要小心。我三叔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时候会比较直接。”

　　这一刻，顾晚星彻底迷失了。她分不清苏念瑶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冒着风险的真挚警告，还是一个更加危险、更加精巧的试探陷阱。她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两人相触的掌心迅速蔓延，沿着脊椎一路向上，几乎冻结了她的思维。苏念瑶不仅知道警方有所行动，她甚至可能……在用自己的方式，暗示性地“保护”她？为什么？是因为那份虚妄的“友谊”，还是因为她在这场猫鼠游戏中的另有所图？

　　当晚，城市边缘一间极少启用的紧急安全屋内。

　　这里比之前的安全屋更加简陋，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只有冰冷的电子设备和金属桌椅。沈惊蛰的脸色难看至极，B组的擅自行动让她震怒，但更让她忧心的是苏念瑶随之而来的反应。

　　“我们的行动被预判了，而且被利用了。”沈惊蛰的声音压抑着怒火，“苏念瑶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更危险。她不仅在试探，她在反向监控我们！她利用一个虚假的诱饵，测试我们的反应速度和行动模式，甚至可能借此摸清了我们部分外围人员的构成和风格！”

　　她走到顾晚星面前，目光如炬，仿佛要烧掉她脸上任何一丝不确定的神情：“而她今天找你的这次谈话，是更狠的一步棋。她在离间，晚星。她在离间你和我的信任，她在用这种看似‘维护’和‘警告’的方式，动摇你的意志，让你怀疑自己的立场，让你对她产生更复杂的、甚至可能是感激的情感！她在把你往她的世界里拉！”

　　沈惊蛰双手按住顾晚星的肩膀，力道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晚星，看着我。看着我！记住我们是谁，我们是警察！记住我们的使命，是铲除罪恶，维护正义！苏念瑶的世界是扭曲的，她的任何行为，无论看起来多么合理，多么充满‘人情味’，其核心逻辑都是为了维护她那个肮脏家族的罪恶帝国！不要被她精心设计的表演所迷惑！同情和犹豫，是战场上最致命的毒药！”

　　顾晚星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脑海中闪过苏念瑶覆盖在她手背上那冰凉的触感，闪过她眼中那复杂的、难以定义的情绪，最终，这些画面被卷宗里那些受害者的照片、被同事们坚毅的眼神所覆盖。

　　再睁开眼时，她眼底的迷茫和挣扎被强行压下，恢复了作为警察的清明与坚定：“我明白，惊蛰姐。任务优先。我不会再让她影响我的判断。”

　　她的声音平稳，语气坚决。

　　然而，裂痕已经产生，不是在顾晚星与沈惊蛰之间，她们依然彼此信任，目标一致。那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出现在顾晚星自己那原本坚不可摧的信念壁垒之上，出现在她对正义绝对性的认知与对苏念瑶那个人产生的、无法用简单善恶定义的复杂情感之间。她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但行走在这条路上，她的脚步，注定会比以往更加沉重，更加小心翼翼，因为脚下的地面，似乎不再那么坚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