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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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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冷硬,杵在何鸿燊后腰,推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香港荒滩硌脚的碎石与腥咸的海藻上。咸腥的风裹着水汽,钻进他浆洗得发硬的衬衫领子,激得他轻轻一颤。前方,废弃船坞像一头搁浅的、锈迹斑斑的巨兽骨架,黑洞洞的入口吞吐着黑暗。
他被粗暴地搡进去。
黑暗浓郁,几乎粘稠。只有船坞深处,一盏挂在歪斜桅杆上的汽灯,在咿呀摇晃,抛下昏惨惨的光圈,照亮几张模糊而剽悍的脸,还有他们手里长短不一、闪着寒光的家伙。海水的腐蚀味、男人身上粗重的汗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肺叶上。
押他来的壮汉搜了他的身,除了几枚零散港币,一无所获。壮汉朝阴影里摇了摇头。
光圈中央,一个一直坐着、指间把玩着一柄匕首的瘦高男人站了起来。他脸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疤,从眉骨斜拉至下颌,让他的笑容显得格外狰狞。他没看何鸿燊,目光落在手下递上来的那点寒酸港币上,嗤笑一声。
“何家的少爷?”疤脸男人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锈,“落难的风凰,毛都没剩几根,也敢踩过界,打听‘疍家帮’的财路?”
何鸿燊没说话。他站得笔直,衬衫虽旧,领口却扣得一丝不苟。汽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阴影,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极深处烧着,幽暗而稳定。
“规矩,懂吗?”疤脸逼近一步,混浊的热气喷到何鸿燊脸上,“要么,留下点真东西,”他匕首的尖锋虚划过何鸿燊的胳膊,“要么,就把命留在这滩烂泥里。”
船坞里响起几声粗野的附和,贪婪的目光在他身上剐蹭。
何鸿燊缓缓抬起眼,迎上疤脸的目光。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污浊的空气:“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条命。”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周围那些海盗,他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凶戾。
“不如,我们赌一局。”
疤脸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怪笑,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赌?你拿什么赌?赌你那几块钱?”
何鸿燊的目光定在疤脸腰后别着的那把左轮手枪上。“赌那个。”
笑声戛然而止。疤脸眯起眼,审视着这个镇定得不像话的年轻人。他慢慢抽出那把锃亮的柯尔特左轮,在昏黄光线下,金属枪身泛着冷硬的光泽。
“怎么赌?”
“一颗子弹。”何鸿燊的声音平静无波,“只装一颗。你转轮,我对自己开枪。第一枪空了,你借我一条小艇;第二枪空了,给我一份能找你们的门路;第三枪…每空一枪,我的彩头就翻一倍。”
死寂。
只有汽灯摇晃的吱呀声,和海浪不知疲倦拍打岸基的闷响。海盗们面面相觑,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难以置信。这已经不是胆大,是疯了!
疤脸脸上的刀疤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极端疯狂勾起的、赤裸裸的兴趣。他死死盯着何鸿燊,想从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你找死?”疤脸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危险的气息。
何鸿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疤脸不再废话。他“咔嚓”一声掰开转轮,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当着他的面,塞进其中一个弹巢。然后,手腕猛地一甩!
转轮合拢,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声。他手指拔动转轮,弹巢飞速旋转,发出令人牙酸的“哗啦啦”声响。几秒后,“咔哒”,转轮归位。
谁也不知道,那颗致命的子弹,停在了第几个洞口。
疤脸将左轮重重拍在两人之间一个生锈的铁桶盖上。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船坞里激荡回响。
所有海盗都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向前凑了半步,眼睛瞪得溜圆。
何鸿燊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像外科医生拿起手术刀。他握住了冰冷的枪柄。
枪很沉。他缓缓举起来,冰凉的枪口,抵上自己的右侧太阳穴。皮肤传来一阵清晰的战栗。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一声,一声。脑海里,家族早年的奢华景象一闪而过,旋即被父亲破产后债主上门的叫骂、母亲愁苦的面容所取代。还有那个他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模糊但坚定的身影。
他闭上眼,扣动扳机!
“咔。”
一声空响,干涩,轻微,却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海盗中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何鸿燊睁开眼,眼底深处那簇幽火,似乎跳动了一下。他看向疤脸。
疤脸脸上的肌肉僵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小艇。”
何鸿燊没有任何表示,再次举起枪,枪口依旧抵着原处。他的动作甚至比第一次还要稳定、迅速。
“咔!”
第二声空响。
海盗们骚动起来,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归来的怪物。
疤脸的呼吸粗重了几分,疤痕涨得发紫:“…门路…给你!”
何鸿燊嘴角那抹难以察觉的弧度,似乎深了一毫米。他没有停顿,第三次举枪。
“咔!”
第四声空响。
“老天……”有海盗失声喃喃。
第五次。枪口甚至已经被太阳穴的体温焐热。
“咔——!”
第五声空响,清脆地回荡。
船坞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海盗们看着何鸿燊,如同仰望鬼神。
那颗子弹,就在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弹巢里。生死,一线之隔。
何鸿燊慢慢放下枪,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发酸。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依旧清明,甚至带上了一丝锐利的光芒。他将左轮轻轻放回铁桶盖,转向疤脸,声音依旧平稳:
“我的彩头。”
疤脸猛地回过神来,眼神复杂至极,混杂着惊悸、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挥了挥手,哑声道:“照他说的,给他!”
何鸿燊拿起那艘小艇的钥匙和一张写着联络方式的皱巴巴纸条,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步履稳健地走向船坞透进微光的出口,将那片死寂和无数道震惊的目光,留在了身后那片浓稠的黑暗里。
海风扑面,带着自由的味道。他握紧了手中的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通往赌王帝国的第一道门,被他用五声空响,悍然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