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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寒霜与曦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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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一过,寒气便一日重似一日地压下来,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毡子,沉沉地覆在姑苏城上。晨起推窗,檐角瓦当上总凝着一层薄薄的白,是夜气凝结的霜。
医馆庭院里,夏日里那丛生意盎然的白蔹花,早已开败了。细长的藤蔓失了水色,变得枯黄脆弱,心形的叶片凋零殆尽,只剩下伶仃几片枯褐的残叶,还固执地挂在颤巍巍的竹架上,被北风一吹,便打着凄凉的旋儿,簌簌落下。
储相夷正在前堂,给一位头发银白、背脊佝偻得像只熟虾的老太太施针。
老太太姓周,是老街坊了,年轻时劳累过度,落下了严重的肩周炎,每到天寒,右肩便疼得抬不起来。此刻,她褪下了半边棉袄,露出瘦削干瘪、布满褐色老年斑的肩膀。储相夷的手指稳而准,消毒,取穴,捻针。细长的银针,一寸寸没入苍老松弛的皮肤,针尾随着他指尖极细微的捻转,轻轻颤动。
老太太絮絮叨叨,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而含糊的调子,说着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啊,去年谈的那个对象,看着挺水灵一姑娘,谁知脾气犟得很。两人也不知为着什么小事,闹别扭了,好些天不说话了。我那孙子,天天板着张脸回家,饭也吃不下,问他又不肯说,唉……”
老太太叹了口气,皱纹深刻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心疼:
“现在的年轻人啊,心思重,心里有话,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猜来猜去,多累人啊。像我们那会儿……”
储相夷捻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到连近在咫尺的老太太都未曾察觉。银针的走向,因此偏离了预定的经络走向,只有发丝般的细微偏差。
可储相夷自己感觉到了。
指尖传来的、那一点点异常的滞涩感,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专注平和,只是指下暗自调整了力道和角度,将那细微的偏差不着痕迹地导正回来。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难处。”他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像冬日里一碗不烫不凉、恰到好处的温水,“顾虑多,怕说错,也怕……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他说这话时,目光低垂,落在银针与皮肤交接的那一点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
送走千恩万谢的周婆婆,已是日暮时分。
西斜的残阳,给庭院里那些光秃秃的枝桠和枯萎的藤蔓,镀上了一层凄凉的、暗金色的余晖。空气冷冽,吸进肺里,带着冰碴子似的刺痛感。
储相夷站在廊下的铜盆前洗手。盆里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冰凉刺骨,漫过他的手背、指缝。那冰冷滑腻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个同样寒冷的冬日。
想起那个从小就格外怕冷的孩子。
小小的白蔹,一到冬天,手就像两块捂不热的冰玉。偏偏又淘气,喜欢在院子里玩雪,或者跟着他辨认那些冬日里形态各异的草药根茎。每次冻得手指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动物。然后,就会趁他不注意,或者干脆理直气壮地,把那双冻得僵直的小手,猛地塞进他宽大的、温暖的袖筒里。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手腕,总是激得他微微一颤。可那孩子却会仰起脸,露出一个得逞的、带着点狡黠和依赖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相夷。”
林玉茗的声音从药房门口传来,打断了他恍惚的思绪。
储相夷用布巾慢慢擦着手,转过身。
林玉茗手里捧着一个青瓷小罐,罐身是雨过天青的釉色,温润如玉。她走过来,将罐子轻轻放在廊下的石桌上,声音轻柔:
“白蔹托杜明宇下午送来的。说是他们实验室新研制的一款药膏,里面加了几味特殊的活性成分和促渗剂,对治疗和预防冻疮,效果比市面上的都好。”
储相夷擦手的动作,慢了下来。
布巾柔软的棉质纤维,摩擦着指关节处那些已经微微发红、有些硬结的皮肤——那是冻疮将要发作的征兆。这个毛病,是早些年冬天出诊,时常顶风冒雪,又疏于防护落下的旧疾。每年天气一转冷,手指关节、耳廓这些地方,就会先发红发痒,继而肿胀,严重时甚至溃破流水,直到来年开春才能慢慢好转。
白蔹一直记得。
每年入冬前,总会想方设法地,或自己做,或寻来各种据说有效的方子、药膏,塞给他。有时是托人送来,有时是趁他不注意,悄悄放在他书案上或药箱里。
储相夷的目光,落在那个青瓷小罐上。罐口用油纸密封着,还系着一小段深蓝色的丝带。他能想象出,白蔹在实验室里,戴着无菌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研磨好的药材与基质混合、调试、装罐时的专注神情。
“……他最近,”储相夷的声音有些干涩,顿了顿,才继续问,“好吗?”
林玉茗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了然。她轻轻摇了摇头:
“杜明宇说,看着……比上次见时,又清减了些。脸色也不太好。”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轻了,“听说,已经连着好几天,吃住都在实验室了,几乎没怎么合眼。”
储相夷擦手的布巾,被他不自觉地攥紧了。
指关节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即将发作的冻疮部位,传来一阵隐约的刺痛。
他记得。
白蔹的胃,是早年饮食不规律、做实验废寝忘食落下的毛病。不能饿,不能撑着,更不能熬夜。一旦休息不好,胃痛起来,能让他脸色煞白,冷汗直冒。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寒风穿过庭院,吹动枯藤,发出呜呜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
夜深了。
医馆里早已熄了灯火,只有后院书房那一扇窗,还透出温暖的、昏黄的光。
储相夷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白日未整理完的医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可他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窗外。
飘向城市另一端,那片即使在深夜,也依旧灯火璀璨的大学城方向。在一片模糊的光晕里,他仿佛能准确地定位到某一栋楼,某一层,某一扇窗。
那里,应该也还亮着灯吧?
像这沉沉夜幕里,最固执、最不肯熄灭的一颗孤星。倔强地亮着,燃烧着自己,也……灼痛着远方注视它的人的心。
储相夷终是坐不住了。
他起身,走到旁边的小炉边,默默地烧了一壶水。从柜子里取出珍藏的、品相极好的野山参片,捻了几片,放入白瓷盖碗中。滚水冲下,参片在清澈的水中缓缓舒展,释放出淡淡的、带着苦味的清香。
他又走到多宝阁前,打开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黄铜鎏金、雕刻着缠枝莲纹的袖珍手炉。那是早年一位病愈的富商所赠,工艺极精巧,冬日里放入烧红的炭块或专用的暖宝宝,能保温许久。他自己很少用,总觉得有些奢侈,也……用不上。
此刻,他却仔细地擦拭干净手炉,放入一片恒温暖贴,盖上缕空的炉盖。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参茶泡好了,在手边氤氲着热气。暖手炉也准备好了,温温热热地捂在手里。
可是,他却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
只是怔怔地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寒风呼啸的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暖手炉光滑微烫的表面。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有了变化。
起初是几点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颗粒,在黑暗中一闪而过。渐渐地,那白色变得密集起来,在书房窗棂透出的昏黄光线映照下,能清晰地看见,无数细碎晶莹的雪花,正从漆黑的夜空深处,飘飘摇摇地、无声无息地降落下来。
下雪了。
姑苏城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起初很小,很疏,像筛下来的细盐。慢慢地,越下越大,片片雪花在灯光里打着旋儿飞舞,洁白,轻盈,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覆盖一切的寂静力量。
储相夷看着那些飞舞的雪花。
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另一个相似的雪夜。
那时白蔹大概十三四岁,也是个初雪的夜晚。两人从外面回来,坐在烧着炭火的屋里。白蔹玩心重,用手指蘸了杯中的温水,在储相夷摊开的、温热的掌心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字。
指尖微凉,划过掌心的触感,清晰而微痒。
储相夷当时垂着眼,看着掌心那个很快被体温蒸腾得模糊、最终消失不见的水痕,心脏像是被那冰凉的指尖,轻轻挠了一下。
是什么字来着?
时间太久,记忆模糊了。只记得少年写完后,抬头看他时,那双映着炭火光亮的、亮得惊人的眼睛,和脸上那抹混合着期待、羞涩、与某种破釜沉舟般勇气的、不自然的红晕。
窗外的雪,下得越发紧了。
雪花扑簌簌地打在窗玻璃上,很快积起薄薄的一层。
储相夷低头,看着手中温热的参茶,又看看另一只手里捂着的暖手炉。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将茶碗和手炉仔细地放入一个保温食盒中。
然后,他走到门边,取下挂在墙上的那件厚实的深青色棉袍,披在身上。又拿起门边那把黑色的长柄伞。
推开门。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凉的雪沫,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他的睫毛和额发。他撑开伞,迈步,走入了纷纷扬扬的雪夜之中。
实验室里,灯光惨白,二十四小时恒温恒湿的空调系统发出低微持续的嗡鸣。
白蔹没有坐在电脑前。他靠坐在实验台边的一张高脚椅上,微微仰着头,后颈抵着冰凉的金属椅背,眼睛望着天花板某一处虚无的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两圈浓重的、几乎要晕染到颧骨的青黑,和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昭示着极度的疲惫和消耗。
他面前的操作台上,摊开着几份打印出来的、满是图表和数据的研究报告。旁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基因序列和分析软件界面还亮着,光标在某个不断报错的位置闪烁。
他已经对着这些东西,枯坐了不知道多久。大脑像一团被冻住的浆糊,无法思考,也无法产生任何有意义的灵感。瓶颈,一个顽固的、似乎无法逾越的瓶颈,横亘在眼前,将他所有的努力和心血,都阻挡在外。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今天下午,与合作方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越洋视频时,对方委婉但明确的质疑:“白,这个方向我们已经投入了太多时间,如果下个月初还不能有突破性的进展,恐怕……项目的后续支持,需要重新评估了。”
压力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空调的嗡鸣。
白蔹维持着仰头的姿势,没有动,只是极其疲倦地、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滞涩:
“明宇,帮我把第三组样本的测序原始数据,再调出来给我看看。”
门外安静了一瞬。
然后,一个沉静的、熟悉到让他心脏骤然紧缩的声音,响了起来,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是我。”
白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从高脚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太快太急,手肘不小心扫到了操作台边缘那个还剩半杯冷掉的咖啡的马克杯。
“哐当——!”
瓷杯倾倒,深褐色的、冰凉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在光洁的白色台面上漫延开,浸湿了摊开的几页报告纸,也溅到了他的袖口和手背上。
一片狼藉。
可白蔹却顾不上了。
他猛地转过身,望向门口。
实验室的自动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储相夷就站在门外走廊明亮的光线里。
他身上披着那件深青色的旧棉袍,肩头、发梢都落着未曾拂去的、细碎的雪花,正在室内温暖的空气里迅速消融,留下点点深色的湿痕。手里提着一个眼熟的藤编食盒,另一只手还握着那把收拢的、伞尖滴着水的黑伞。
走廊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温暖的光边。他站在那儿,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像是从某个被风雪阻隔的旧梦里,一步一步,踏着时光,走了出来。
白蔹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好几秒,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慌乱:
“……师兄?”他的声音因为干涩和惊讶,有些变调,“你……你怎么又来了?”
“路过。”
储相夷迈步走了进来,自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操作台上那滩正在蔓延的咖啡污渍,和那几页被浸染得字迹模糊的报告纸。然后,那目光便落在了白蔹的脸上。
在他苍白憔悴的脸色上,在那浓重得吓人的黑眼圈上,在那干裂起皮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很沉,很深,像是带着重量,也带着某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审视。
白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抬手,想用手背蹭一下嘴角,却忘了手背上还沾着冰凉的咖啡液。动作做到一半,又僵住,显得有些狼狈。
储相夷没再说什么。他将伞靠在门边的墙边,走到旁边一张相对干净、堆放杂物的备用桌前,将食盒放了上去。
打开盒盖。
里面上层是一个保温性能极好的广口玻璃罐,罐口还蒙着一层防止水汽滴入的保鲜膜。透过罐壁,能看见里面是熬得浓稠喷香、点缀着葱花和鸡丝的汤面。下层,则放着他从医馆带来的那个黄铜暖手炉,炉体贴着恒温暖贴,摸上去温温热热,刚好暖手。
“趁热吃。”
储相夷将玻璃罐和一双干净的筷子,放到白蔹面前,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然后,他很自然地,在白蔹刚才坐过的那张高脚椅上坐了下来——自然地避开了那片咖啡渍。顺手拿起了操作台上那几份幸免于难、还算干净的数据报告,低头翻阅起来。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和……不容拒绝的强势。
白蔹站在那儿,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汤面,又看看坐在那里、已经开始专注看报告的储相夷。鼻尖萦绕着食物温暖鲜香的氣息,手中被塞入温热的暖手炉,那熨帖的温度,从冰凉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冻僵的心底。
眼眶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发酸。
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拿起筷子,挑起一箸面条,送入口中。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汤汁浓郁,温度也刚刚好,不烫嘴,却足够温暖。顺着食道滑下去,似乎连带着将堵在胸口那股冰冷的滞闷感,也冲淡了些许。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食不知味,却又舍不得停下。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嗡鸣,和筷子偶尔碰到玻璃罐壁的清脆声响。
储相夷垂眸看着报告,目光沉静专注。翻了几页,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修长的手指在其中一页的某个复杂公式和图表旁停住,指尖轻轻点了点。
“这里,”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算错了。”
白蔹闻声,含着半口面抬起头,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那是他花了整整三天,反复推导验算,却始终得不出理想结果的一个关键数学模型节点。储相夷指出的地方,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关于某个变量权重系数的取值偏差。那偏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极难被发现。
可就是这毫厘之差,导致了后续一连串的模拟结果,都与预期产生了无法解释的偏离。
白蔹怔住了。
他放下筷子,凑过去,仔细看着储相夷指尖点着的那一行行代码和公式。大脑飞速运转,之前的困惑和滞涩,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瞬间通透。
储相夷……他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白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那些复杂的符号,移到了储相夷的脸上,又落到了他此刻正点在纸面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只手,手指修长,指节清晰,因为长期接触药材和持针,指腹带着一层淡色的薄茧。此刻,那根食指正稳稳地、精准地,点在那个错误的参数上。
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只略显稚嫩却已初具风骨的手,握着他那只尚且笨拙、连笔都拿不稳的小手,在摊开的宣纸上,一笔一划,教他写下人生中第一个药方。
当归,三钱。黄芪,五钱。甘草,两钱……
少年的声音清朗耐心,握着他手的那只手,温暖而稳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师兄……还是这么细心。”白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恍惚,轻声说道。
储相夷闻言,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几乎是同时,储相夷也开了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你还是……这么粗心。”
话音落下,两人都顿住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窗外,雪落无声。室内,只有暖气微弱的送风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开来。有久违的熟悉,有被看穿的赧然,有被关心的暖意,也有……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和沉沉心事。
最终,是储相夷先移开了视线。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将那份报告放回原处,站起身,走向实验室另一侧的窗户。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在漆黑的夜空中狂乱飞舞,又前赴后继地扑打在冰冷的玻璃上,迅速堆积,将窗外的世界,渐渐染成一片模糊的、纯净的白色。
储相夷伸手,将窗户的缝隙关得更严实了些,阻隔了外面渗进来的寒意。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白蔹那台还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打开的文档,标题清晰地显示着一行黑体字:
【基因编辑技术(CRISPR-Cas9)在珍稀濒危药用植物快速育种及活性成分定向强化中的应用研究】
储相夷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一瞬。
他记得这个课题。是白蔹硕士时期就选定方向,博士期间深入研究,直到现在成为独立研究员后,依然作为核心攻坚项目的课题。投入了无数心血,也承载了白蔹将现代生物技术与传统中药学相结合的理想。
“进展如何?”储相夷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窗台,看向白蔹,语气如常地问道。
白蔹已经吃完了那罐汤面,正捧着暖手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炉身上精致的缠枝莲纹。闻言,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挫败:
“遇到瓶颈了。”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关键基因的编辑效率始终上不去,转化后的植株稳定性也差,活性成分的积累量,总是……差那么一点。”
总是差一点。
就这一点,像一道天堑,将他所有的努力和野心,都隔绝在对岸。
储相夷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缓缓在实验室里巡视。掠过那些冰冷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精密仪器,掠过培养架上排列整齐的各类培养皿和试管,掠过白蔹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操作台另一端,一个被恒温光照培养箱小心翼翼保护着的、透明的方形培养皿上。
培养皿里,是几株看起来蔫蔫的、形态奇特的植物幼苗。叶片有些发黄,边缘卷曲,生长态势明显不良。
储相夷走了过去,俯身,对着培养箱里明亮的灯光,仔细地观察着那些幼苗。他的目光极其专注,仿佛不是在看着几株实验植物,而是在为一位疑难病患进行细致的“望诊”。
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他直起身,看向跟过来的白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源自经验和直觉的笃定:
“试试加一味三七。”
白蔹愣住了。
“三七?”他下意识地重复,眉头蹙起,“这是基因编辑和植物组织培养的实验,师兄,三七是活血化瘀的药材,这……有什么关联吗?”
储相夷没有直接回答。
他指了指培养皿中那几株幼苗根茎与培养基接触的部位,那里能隐约看到一些暗红色的、不健康的斑点。
“活血化瘀,通的是经络气血。”储相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回响,“你的这些样本,我看着,根源不在基因编辑本身,而在培养环境。培养基的微循环不畅,营养输送有瘀堵,再好的基因,也表达不出来。”
他顿了顿,看向白蔹,眼神深邃:
“就像人一样。气滞血瘀,百病丛生。先通了这层‘瘀堵’,或许……会有转机。”
白蔹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储相夷沉静的侧脸,看着他对着灯光观察幼苗时,那专注而笃定的神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
岁月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刻痕,让他们走上了看似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守着百年医馆,与古老的药香和脉案为伴;一个闯入最前沿的实验室,与冰冷的仪器和复杂的基因密码为伍。
可是,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储相夷依然能一眼看穿问题的本质,依然能从他那些复杂的数据和模型中,找到那个最原始、最关键的症结所在。就像小时候,总能一眼看穿他那些小小的、试图隐藏的心事和委屈。
那些源自古老医学智慧的、对“整体”和“气机”的深刻洞察,与他所学的现代科学,在这一刻,以一种奇异而精准的方式,碰撞、交融,点亮了那盏几乎要熄灭的灵感之灯。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佩、酸涩、和某种更深沉情感的暖流,冲击着白蔹的胸腔。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最终,他只是看着储相夷,看着灯光下他深邃的眼眸,一个在心中盘桓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轻易触碰的问题,在这一刻,忽然有了破土而出的勇气。
“师兄,”他轻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某种决绝,而微微发颤,“如果……我说,我可能找到……解决那个遗传病的方法了呢?”
储相夷正在仔细观察另一株幼苗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他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近乎机械地,直起身。
手中那个轻巧的培养皿,因为他指尖难以控制的、细微的颤抖,而轻轻晃动了一下,险些从指间滑脱。他用力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
他没有立刻转身。
而是背对着白蔹,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那里。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从他头顶倾泻下来,照亮了他微微绷紧的肩线,和低垂的后颈。
“……什么遗传病?”
良久,储相夷的声音才响起来。很低,很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紧绷的沙哑。
白蔹看着他挺直却僵硬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涩。他知道,这个话题,是储相夷心底最深、最痛的禁忌。是他们储家世代背负的、沉重而无解的枷锁。
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储相夷的面前,迫使对方不得不面对自己。
他的目光,坚定而清晰,直直地看进储相夷那双骤然缩紧、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
“储家的遗传病。”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实验室里,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空调系统持续不断的低微嗡鸣,和窗外雪花不断扑打在玻璃上、堆积滑落的、细微的簌簌声。
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像是某种倒计时,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催促。
储相夷看着白蔹,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和执着。所有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凉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眩晕的恐惧。
他忽然想起许多细节,那些被他忽略、或者刻意不去深究的细节——
这些年,白蔹总是有意无意地,翻阅储家那些积满灰尘、记录着家族病史和特殊病例的古老医案。
他选择攻读生物医学工程,选择基因工程作为主攻方向时,那份异乎寻常的坚定和执着。
他一次次,看似随意、实则步步紧逼地,向他或徐伯打听储家祖辈的健康状况,发病时的具体症状,甚至……尝试索取一些可能留存的血样或组织样本(当然,被储相夷严词拒绝了)。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也不是单纯的学术兴趣。
原来,这些年,这个看起来总是将目光投向最前沿、最高处的人,心里始终牢牢挂记着的,是这个最沉重、最古老、也最……无望的难题。
“我这几年的研究方向,”白蔹的声音,打破了他脑海中翻腾的思绪,清晰而冷静,像是在做一场重要的学术报告,“除了表面上的药用植物基因编辑,其实还有一个更核心、更隐秘的支线。”
“我系统查阅、整理了你们储家能够找到的所有相关医案、古籍记载、甚至族谱旁注。结合现代医学对类似遗传性疾病的认知,特别是近几年兴起的单基因遗传病与表观遗传学关联研究……”
他向前又走了一小步,距离储相夷更近了些。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骤然降低的温度和紧绷的气息。
“师兄,我怀疑,你们家族的病,可能不是传统认为的、单纯的体质偏颇或‘业障’。它很可能,与某个或某几个特定的基因位点突变,以及这些突变在特定环境压力下的异常表达有关。”
储相夷的指尖,深深地、几乎要掐进掌心的皮肉里。
尖锐的痛感,从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那种被无形之手攥紧、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剧痛和窒息感。
他看着白蔹。看着那双明亮的、此刻燃烧着炽热信念和某种献祭般光芒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的情意、执着、和不顾一切的付出,太多,太沉,太滚烫。烫得他几乎无法承受,烫得他想要立刻逃开。
“不值得。”
储相夷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被砂石磨砺过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不值得你……浪费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心血,在这样一件……无望的事情上。”
“值得。”
白蔹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回应。
他的目光,执拗地、一瞬不瞬地锁着储相夷的眼睛,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和……不容置疑的深情:
“对你重要的,都值得。”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储相夷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上。
也像一把淬了火的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撬开那扇他封闭了太久、也守护了太久的心门。
对他重要的……
储相夷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这些年来,他像一头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困兽,独自背负着家族的宿命,背负着“兄长”的责任,背负着那些深埋心底、不敢示人的情感。他用尽全力,竖起一道道高墙,将这个人,连同那些可能带来的温暖和救赎,一同挡在外面。
他以为,这样是对他好。
可是,白蔹却总是这样。像一束固执的、不知疲倦的、带着穿透一切黑暗力量的光。不顾他竖起的高墙,不顾他冰冷的拒绝,一次又一次,执拗地、甚至是笨拙地,试图闯进来,试图靠近,试图……分担他肩上那沉重到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命运。
现在,他甚至想要……闯入这命运最核心、最黑暗、最无望的禁地。
“白蔹,”
储相夷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白蔹眼中那毫不退缩的、灼人的光芒,感觉自己的理智和情感,正在被那光芒一点点灼烧、融化。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那双浑浊却依旧带着无尽忧虑和不甘的眼睛,紧紧攥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的嘱托:“相夷……储家的担子……你……要扛住……这病……是天命……莫要……莫要强求……更莫要……连累旁人……”
他想起了储家那些泛黄的族谱上,一代又一代,那些或早逝、或缠绵病榻、最终都逃不过某种相似结局的先辈名字。
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暗中查阅无数典籍,尝试过各种方剂、针灸、甚至一些隐秘的祝由之法,最终都归于徒劳的绝望。
这不是一个人的病。
这是血脉里的诅咒,是世代传承的枷锁,是一片深不见底、吞噬了无数希望和生命的、黑暗的泥沼。
他怎么敢?怎么忍心?让眼前这个本应拥有最光明未来的人,也卷入这片泥沼之中?
他怎么敢……去承受,那万一失败后,可能加诸于对方身上的、更深重的失望和痛苦?
汹涌的情绪,混杂着恐惧、心疼、绝望、和一种近乎自毁的保护欲,最终冲垮了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
“够了!”
储相夷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和痛苦,而变得冰冷、尖锐,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残忍的狠厉。
他猝然抬手,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甩开了白蔹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手。
白蔹的手,掌心滚烫,带着实验室恒温的暖意,和一种执拗的、不肯放开的力道。那温度,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储相夷心口剧痛。
“我的事——”储相夷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目光冰冷地扫过白蔹瞬间僵住、血色尽失的脸,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下:
“不用你管。”
说完,他不再看白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不再给任何反应的时间,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向实验室的门口。
自动门滑开,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将那间灯火通明、却仿佛瞬间冻结成冰的实验室,连同里面那个僵立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人,一起,隔绝在了身后。
门外的走廊,空旷,寂静,冰冷。
储相夷没有去等电梯,而是直接冲向了安全通道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急促,沉重,凌乱,像是他此刻疯狂跳动、却又冰冷麻木的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那十几层楼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开沉重的消防门,走入外面那个铺天盖地、一片纯白的世界。
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在昏黄的路灯下狂乱飞舞,像无数撕碎的、冰冷的羽毛。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瞬间打湿了他的棉袍,冻僵了他的手指和面颊。
可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被积雪覆盖的街道上。没有撑伞,任凭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发顶,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世界一片纯白,寂静无声。
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混乱的搏动声。
他想起白蔹小时候,每次被他严厉责备后,总会一声不吭,默默地躲到某个角落里去。有时是医馆后院那棵最大的银杏树后面,有时是书房那个堆满杂物的柜子缝隙里。然后,一个人偷偷地、压抑地哭泣。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却倔强地不肯发出声音。
那时候,他总会心软。
无论当时有多生气,多后怕,最终,他还是会去找他。有时候是拿着一块糖,有时候是端着一碗热汤,有时候……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陪着他,直到那阵委屈过去。
可是这次呢?
这次,他不能。
他不能心软。
他必须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推到那片泥沼之外,推到……他本该拥有的、光明而安全的未来里去。
哪怕,代价是对方此刻的伤心欲绝,和……他自己心上,那道可能永远也无法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雪,冰凉地落在他的脸上,又迅速被体温融化,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蜿蜒而下,最终消失在冰冷的衣领里。
他分不清,那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回到医馆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雪不知何时停了。整个世界被一层厚厚的、洁白无瑕的积雪覆盖,在熹微的晨光里,反射着清冷而柔和的光。
医馆门前青石台阶上的雪,已经被早起扫街的人清扫过,露出湿漉漉的石面。
储相夷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塑,在门前站了很久。手脚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直到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渐渐染上橙红,他才仿佛被那光线唤醒,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掏出钥匙,打开了医馆厚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旷。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晨光,摸索着,走到了后院书房。
书房里,还残留着昨夜离开前的气息。书案上,摊开的医案,未写完的药方,一切如旧。只是空气里,多了一种彻骨的、挥之不去的寒意。
他在书案后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坐下,背脊挺直,却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绷得太紧的弦。
窗外,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雪后的天空,是那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蓝。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桠,照在院子里洁白的积雪上,反射出细碎耀眼的光芒。
储相夷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书案一角。
那里,静静地放着那个青瓷小罐。白蔹托杜明宇送来的、治疗冻疮的药膏。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青瓷罐温润的釉面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看了很久。
然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小罐。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微微颤抖。
他打开密封的油纸,拧开罐盖。
一股清淡的、混合着几味药材独特清苦气息的幽香,立刻飘散出来。药膏是乳白色的膏体,质地细腻柔滑。
储相夷伸出自己的右手。
指关节处,那些冻疮的红肿硬结,经过一夜的冰冷和方才在雪地里的行走,似乎又加重了些,颜色更深,皮肤也更加紧绷发亮,隐隐作痛。
他用左手食指的指腹,沾了一点冰凉的药膏。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将那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在右手那些红肿疼痛的关节上。
药膏很凉,初时触感冰得他指尖微微一缩。
可随着指尖的揉按,药膏渐渐化开,渗入皮肤,那冰凉的触感下,似乎又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舒适的舒缓感。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在那粗糙红肿的皮肤上打着圈。
恍惚间,仿佛触碰到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记忆中,那个人微凉的指尖,那个人掌心滚烫的温度,那个人小心翼翼、却又固执无比的神情。
药膏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那香气里,似乎也掺杂着一丝独属于那个人的、微涩的青草与冷冽金属的气息。
天光,终于完全大亮了。
金色的朝阳,跃上屋檐,将温暖的、毫无保留的光芒,洒向这个被白雪覆盖、却又悄然苏醒的世界。
也透过书房的窗户,照亮了储相夷苍白的侧脸,和他低垂的、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睑。
就在此时。
书房虚掩的门外,前院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积雪被踩踏的“嘎吱”声。
很轻,很细,几乎像是错觉。
可储相夷涂抹药膏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望向医馆大门的方向。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药罐,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那扇对着前院的雕花木窗。
冰冷的、带着雪后清新凛冽气息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然后,他看见了。
医馆紧闭的大门外,那片被清扫过、却又覆上了一层薄薄新雪的青石台阶旁,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是白蔹。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深灰色呢子外套,没有戴围巾,也没有戴手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发梢和肩头,都落着一层薄薄的、新落的雪沫。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嘴唇却没什么血色。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倔强和……脆弱。
晨光,金色的、温暖的晨光,从东方天际斜斜地洒下来,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近乎虚幻的光晕。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重新点燃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芒。
看见储相夷推开窗,白蔹抬起头。
冻得有些发僵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淡,很苍白,甚至有些僵硬。可那双映着晨光的眼睛,却在那一刹那,亮得惊人。
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最固执也最明亮的那颗星。
他看着储相夷,用那种被冻得有些发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师兄,我找到……新的研究方向了。”
储相夷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用力地揪住了。
揪得生疼,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雪后的清晨,大概白蔹才十岁出头。因为期末考试数学不及格,怕被父母责骂,也怕……被他失望。天还没亮,就偷偷跑到医馆门口,在积雪里站了不知道多久。等他开门发现时,少年已经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
可看见他,那个小小的、冻僵了的孩子,却努力仰起脸,举着那张皱巴巴的、写着刺眼红字的试卷,用带着哭腔却无比倔强的声音,对他说:
“师兄,我下次……一定会考好。”
这个傻子。
永远是这样。
永远学不会真正的放弃。永远会在他以为已经将他彻底推开、伤得体无完肤之后,又咬着牙,重新站起来,抹掉眼泪,带着新的、或许更天真的希望,再一次,固执地走到他面前。
用那双湿漉漉的、却永远亮着光的眼睛,看着他。
仿佛在说:你看,我还在。我不会走。
储相夷站在窗前,晨光刺得他眼睛微微发涩。他看着雪地里那个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看着那张苍白却带着执拗笑容的脸。
所有的冰冷,所有的决绝,所有的、用来保护彼此而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被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轻而易举地,击得粉碎。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无尽疲惫和……再也无法掩饰的心软的叹息。
“……进来。”
他终是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和情绪的剧烈起伏,而沙哑得厉害。
他侧过身,让出窗口的空间,目光落在白蔹冻得通红的耳朵和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外面冷。”
简单的三个字。
却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又像是打开了一道尘封已久的闸门。
白蔹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那光芒,比窗外的朝阳,还要炽烈,还要……动人。
像是夜空中,最耀眼的那颗星,终于等来了属于它的黎明。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向医馆的大门,脚步因为急切和冻僵,显得有些踉跄。
就在他即将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或许是冻僵了不听使唤,或许是积雪湿滑。
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眼看就要摔倒。
储相夷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迅速伸出手,一把扶住了他。
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肘弯,另一只手,则扶住了他的肩背。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几乎呼吸相闻。
白蔹身上冰冷的、带着风雪气息的外套面料,触碰到储相夷温热的手掌和手臂。他冻得冰凉的耳廓,几乎擦过储相夷的下颌。他急促的、带着白雾的呼吸,也近在咫尺。
储相夷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实验室洁净气息和风雪味道的、独属于白蔹的气息。也能感觉到,手下那具单薄身躯因为寒冷和激动,而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以及……透过衣物,传递过来的、那颗正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鲜活而滚烫的心脏搏动。
两人的心跳声,在这一刻,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咚咚,咚咚。
清晰,有力,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共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晨光从敞开的门洞照进来,将两人相扶的身影,投射在医馆前堂干净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界限。
白蔹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储相夷。因为刚才的惊吓和此刻的靠近,他的脸颊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眼睛湿漉漉的,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储相夷深邃而复杂的眼眸。
“师兄……”
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未散的喘息,和某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
储相夷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毫不掩饰的依赖、信任、和……仿佛劫后余生般的、微弱却明亮的喜悦。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枷锁,所有的“不能”和“不该”,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他收紧了一下扶住白蔹的手臂,似乎是想将他拉得更稳一些,又似乎……是想将这份真实的、滚烫的触感,握得更久一些。
然后,他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有无奈,有认命,有终于放弃抵抗的疲惫,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柔软。
他没有回答白蔹的那声轻唤。
只是微微用力,将他往温暖明亮的医馆内室里带了带,同时,空出一只手,反身,轻轻地、却坚定地,关上了身后那扇厚重的、将风雪与寒冷隔绝在外的木门。
“咔哒。”
门栓落下的声音,清脆而踏实。
将门外那个冰天雪地、却晨曦初露的世界,将门内这个温暖药香、却暗涌着无数未解心事的空间,暂时地、安全地,隔绝开来。
也将这两个在风雪中徘徊了太久、挣扎了太久的人,暂时地、紧紧地,圈在了同一方屋檐之下。
窗外,朝阳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
金色的、毫无保留的光芒,尽情地洒向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古老城池,将积雪染成淡淡的、温暖的金色。屋檐下的冰凌,开始融化,滴下晶莹的水珠,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新的一天,开始了。
带着雪后初霁的清澈,带着晨曦破晓的温暖,也带着……某种漫长严冬之后,或许终将到来的、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希望与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