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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红泥小炉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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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这日,天色灰蒙蒙的,像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沉地压在姑苏城黛瓦粉墙的上头。
储相夷天未亮就起了。
后院青石地上架起了红泥小炉,炭火在炉膛里烧得半明半暗,舔着黑陶药罐的底。罐子里是咕嘟咕嘟的轻响,黑豆、黑芝麻、何首乌在汤里翻滚,熬出一层细密的、油润的沫。滋阴补肾的药材气,混着冬日清晨凛冽的空气,丝丝缕缕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白蔹是被那股熟悉的药香勾醒的。
他披衣走到廊下时,天光才刚刚泛起蟹壳青。储相夷背对着他坐在小凳上,微微弓着背,手里拿着一柄长柄木勺,缓慢地搅动着罐里的汤。晨光吝啬,只肯匀出极淡的一抹,恰好落在他侧脸上,将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勾勒得分明。只是眉宇间那点倦色,像是浸透了宿墨的笔,怎么洗也洗不淡。
“师兄起得真早。”白蔹开口,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微哑。
储相夷回过头。
目光先落在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绒线衫上,停了停,才移到他脸上。“天冷。”他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清晨里却格外清晰。他放下木勺,起身,顺手将搭在椅背上的深青色外衣拿起来,递过去。
外衣上还残留着炉火的暖意和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沉甸甸地压在白蔹肩上。他抬手拢了拢衣襟,指尖碰到微凉的盘扣,心口却像被那暖意熏开了细小的裂缝,温温热热的东西无声地漫上来。
“今早要去趟城西,”储相夷重新坐下,看着炉火,“王老爷子的老寒腿,立冬是个坎。”
“我陪你去。”白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储相夷搅动药勺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那目光沉静,却像带着重量,轻轻落在白蔹脸上。“你的手,”他说,“还没好利索。”
“早没事了。”白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那道细长的疤痕颜色已经很淡,在新生的、偏白的皮肤上,像一道被岁月摩挲过的旧绳结。他曲了曲手指,动作流畅。“只是跟着,不碍事。”
储相夷看着他,看着那双清亮的、带着不容错辨的执拗的眼睛。炉火的光在他眼底跳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好。”他终是极轻地点了下头。
早饭后出门,天色依旧阴沉。悬桥巷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路旁法国梧桐的叶子黄透了,风一过,便扑簌簌地往下掉,打着旋儿,铺了一地细碎的金。
储相夷提着那个半旧的藤编药箱走在前面,白蔹落后半步。看着那个挺直的、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背影,白蔹习惯性地快走两步,伸手去接:“师兄,我来拿——”
手还没碰到提手,储相夷已不着痕迹地将药箱换到另一侧,动作流畅自然得仿佛只是无意的转身。
“我来。”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道透明的墙,轻轻挡开了。
白蔹的手指在空中虚握了一下,慢慢收回身侧。
他看着自己基本已愈合的右手,又看看前面那个背影,心里那点被晨间暖意烘开的缝隙,慢慢渗进了一丝涩。这些天,储相夷对他不可谓不好。汤药、吃食、嘘寒问暖,无一处不周到。可那种好里,总透着一股过分的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却又脆弱无比的薄胎瓷,捧在手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王老爷子住在平江路深处一条更窄的巷子里,门楣低矮,青苔爬了半墙。老人正坐在天井里晒太阳,见他们一前一后进来,昏花的老眼眯了眯,随即笑开,满脸皱纹都舒展开:“储大夫来啦!哎哟,白家小蔹也来啦!好好好,双喜临门!”
诊脉的时候,储相夷照例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三指搭在老人枯瘦的腕上,眼帘微垂,所有的神思仿佛都凝在了指腹下那一点微弱的搏动里。
白蔹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些恍惚。时光仿佛倒流回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几乎有他半人高的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储相夷身后,走街串巷。少年一边凝神诊脉,一边会压低声音,指着某个穴位,或是某味刚抓好的药材,用最简洁的话告诉他要点。那时阳光总是很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一起。
“白大夫,”王老爷子忽然转过脸,笑眯眯地看着他,打断了白蔹的走神,“你那手,好全乎了吧?前阵子听巷口小赵说,你在外头做大研究哩?了不得啊!”
白蔹嘴角那点浅淡的笑意,倏地僵住了。
几乎是同时,他看见储相夷搭在老人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只是那么一刹那,快得像错觉。随即,储相夷面色如常地继续诊脉,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已经好了,王爷爷。”白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预想的要平稳些,“都是些分内的工作。”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深秋的风穿过狭长的巷子,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气,远处隐约飘来桂花糖粥甜腻的香气。
路过观前街口那家老字号炒货店时,储相夷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等会儿。”他对白蔹说了一句,便转身进了店里。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袋,袋口敞着,热气混着焦糖的甜香氤氲出来。是糖炒栗子。
“你小时候,”储相夷将纸袋递过来,声音很平常,“爱吃这个。”
白蔹接过来。纸袋温热,烫着他的指尖。就在交接的刹那,他的小指不经意擦过了储相夷的手背。
只是极轻的一下触碰。
两人的动作却都几不可察地滞了半秒。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来不及荡开,就已消失。
但那细微的战栗,却沿着指尖,一路麻到了心尖。
“谢谢师兄。”白蔹低下头,手指有些笨拙地去剥一颗栗子。滚烫的栗子壳有些扎手,他用力一捏,褐色的壳裂开,露出里面金黄饱满的栗仁。热气扑在他脸上,混着眼底骤然涌上的酸热,视线忽然就模糊了。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小时候每次生病喝药,或是受了委屈,储相夷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塞进他手里。栗子的甜香,能冲淡嘴里最苦的药味,也能暂时盖过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难过。
这个人……明明自己肩头压着千钧重担,心里藏着深不见底的秘密,却连这样微末的旧事,都还记得这样清楚。
回到医馆时,杜明宇正抱着一簸箕新晒的决明子往后院走,见到他们,眼睛一亮,几乎是小跑着迎上来:“白老师!储大夫!正等你们呢!”
年轻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从实验服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打印纸,双手递到白蔹面前:“录用通知!刚刚收到的邮件!您那篇关于中药复方系统生物学解析的文章,《Nature》子刊接受了!主编特别提了,说您将传统中医理论与现代系统生物学结合的框架,具有开创性!”
白蔹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竟有些微微的发抖。铅字印得很清晰,期刊的名字,他的署名,那些严谨的学术用语……这是他受伤休养、陷入低谷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像漫长寒夜里,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身旁的储相夷。
储相夷正望着靠墙的那排老药柜出神。午后的天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他半边侧脸。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茫,仿佛透过那些贴着泛黄标签的小抽屉,看向了某个很远的地方。
“师兄……”白蔹轻声唤他。
储相夷缓缓转回视线,目光落在他脸上,又移到他手中的通知上。良久,他唇角极轻地向上牵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淡的、礼节性的笑容。
“恭喜。”他说。
声音温和,无可挑剔。
可白蔹却觉得,那笑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也触不到温度。而那声“恭喜”里,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他分明听出了一丝更深的东西——是了然,是疏离,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那篇关于“储氏安神方”分子作用机制的论文,那场几乎撕裂他们关系的争执,那枚作为和解与试探送出的书签……原来从未真正过去。它们只是沉了下去,沉在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静默里,成了横亘其间的一道透明却坚硬的壁障。
午后,林玉茗来了。
她手里挽着一个素色布包,里面是两件新做好的冬衣。一件靛蓝色,给储相夷;一件月白色,给白蔹。料子是厚实柔软的细棉布,絮着今年新弹的棉花,针脚细密均匀。
“试试看合不合身,”林玉茗笑容温婉,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入冬了,早晚寒气重。”
储相夷道了谢,接过那件靛蓝色的棉衣,却只是顺手搭在了旁边的椅背上,并没有试穿的意思。白蔹注意到,他对林玉茗,始终是这般客气而周全,笑容恰到好处,言辞无可指摘,却也因此,将一段本该亲近的距离,维持在了某种安全的尺度之外。
“玉茗姐,”白蔹摩挲着手中月白衣衫柔软的布料,忽然问,“你最近……见过周雨晴吗?”
林玉茗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淡了淡,她垂下眼,整理了一下布包的系带,声音轻了下来:“见过了。她家里……给她定了亲,听说快订婚了。”
角落里,储相夷整理药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将称好的茯苓片,一片一片,仔细地放进青瓷罐里。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路人消息。
送走林玉茗,医馆里重新陷入那种熟悉的、沉淀了百年的寂静。
白蔹看着储相夷沉默的背影,终究没忍住。他走到药柜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宁静:“师兄,你和周小姐她……”
“只是长辈引荐,见过两面。”储相夷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并无其他。”
他回答得太快,太斩钉截铁,反而透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白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酸胀得厉害。这个人,总是这样。把所有的风声雨声,所有的波澜起伏,都牢牢锁在自己心里那口深井里,面上平静无波,任谁也窥不见底下是寒冰,还是熔岩。
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沉了下来。
然后,雪就下来了。
起初是零星的、几乎看不见的雪沫,随风乱舞。渐渐地,雪片大了起来,密密匝匝,从灰绒布似的天幕里筛下来,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屋檐、树梢、青石板路。
储相夷正在院子里收那些白天晾晒的药材。竹匾里的草药还带着日头晒过的微温,雪落上去,瞬间就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洇开深色的圆点。他没戴手套,修长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动作却依旧不疾不徐,将药材归拢、装袋。
白蔹拿起门边那把黑色长柄伞,走了出去。
伞面在储相夷头顶撑开,隔开纷扬的雪花,圈出一小片无雪的空间。
“不必。”储相夷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雪声传来,有些模糊,“一点雪,没事。”
“我记得你怕冷。”白蔹执拗地举着伞,伞柄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小时候冬天,你的手总是凉的,怎么捂也捂不热。”
储相夷正在系袋口麻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没有接话,只是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将麻绳打了个结实而利落的结。雪花在他们之间飞舞,有些飘进伞下,落在白蔹举伞的手背上,瞬间化成冰凉的水渍。
“白蔹。”储相夷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簌簌的雪声吞没。
他停了动作,却没有转身。
“你该把心思,多放在你的研究上。”他说。
伞下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白蔹握紧了伞柄,指节微微发白。他看着储相夷清瘦挺拔、却仿佛承担着无形重量的背影,一股混杂着委屈、不甘和更深沉情感的激流,冲撞着他的胸口。
“我的研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拗,穿透雪幕,“从来都不只是为了研究本身。”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那寒意直抵肺腑,却也让他的声音更加清晰:
“师兄,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
储相夷打断了他。
这一次,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雪光映着他苍白的脸,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晶莹的冰晶,像碎钻,又像……未落的泪。他的目光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太多白蔹无法立刻解读的情绪——是疲惫,是挣扎,是沉重的枷锁,或许……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近乎痛楚的温柔。
就那么短短一刹那,白蔹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裂痕,看到了那厚重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但只是一刹那。下一秒,那裂痕便消失了,所有翻涌的情绪被强行按捺下去,复归于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慌的平静。
“正因为知道,”储相夷看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像雪粒砸在青石板上,“才更不能。”
他说完,不再看白蔹瞬间苍白的脸,转身,走回廊下。在跨过门槛前,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被风雪吹得有些飘忽的话:
“雪大了,回屋吧。”
“你的手刚好,别受凉。”
话音落下,他颀长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内。
白蔹独自站在漫天大雪里。
那把黑色的伞,不知何时已从他手中滑落,悄无声息地倒在积了薄雪的青砖地上。冰凉的雪片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颈窝里,迅速融化,带走肌肤上最后一点温度。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门,望着门内那个已看不见的身影。
直到手脚冻得麻木,直到雪几乎将他站成另一个雪人,他才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弯下腰,拾起那把伞,一步步走回屋里。
夜深了。
医馆里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寒风掠过檐角的呜咽,和雪压枝头偶尔传来的、极轻微的“扑簌”声。
白蔹路过书房时,看见门缝下还漏出一线光。他犹豫了片刻,轻轻推开门。
储相夷果然还没睡。
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纸张已然泛黄脆弱的古籍——《心脉厥逆证治溯源》。台灯的光圈只照亮他面前一小片区域,他的侧脸隐在昏黄的光晕和更深的阴影里,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按着书页边缘,力道重得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按破。
“师兄。”白蔹轻声唤道,走了进去。
储相夷抬起眼,眼底有未散的红血丝,和一丝被惊扰的怔忡。
白蔹在他对面坐下,从随身的文件夹里,取出几份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满是英文和专业图表的文献。
“我整理了近期关于遗传性心肌病基因治疗的最新进展,”他将文献推过去,目光坚定地迎上储相夷的视线,“有几个靶点和递送系统,显示出很大的潜力。师兄,储家的病症记录,和我能找到的这些案例,在表征上有很多重叠之处。或许……路径是通的。”
储相夷的目光落在那些陌生的英文术语和复杂的分子结构图上,眼神深晦不明。许久,他才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深重的、仿佛浸透了无数个失望夜晚的疲惫:
“这些年来,储家试过的方子、寻过的门路……太多了。”
“这次不一样。”白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冰凉的桌面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灼人,那里面燃烧着不容置疑的信念,和某种近乎献祭般的执拗,“现代医学的进展日新月异,师兄,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得比他们更远。让我试试,让我帮你。”
储相夷静静地注视着他。
看着那张年轻、清瘦、却写满不容转圜的倔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簇为了自己、为了一个几乎被认定为“天命”的家族宿命,而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火焰太亮,太烫,烫得他心口发疼,也烫得他冰封已久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缝隙。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窗外雪落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储相夷终于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又太沉了,沉得仿佛卸下了某种背负已久的、无形的重担。
“……好。”他低声说。
只有一个字。
却让白蔹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涌上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尖锐、更绵密的疼。他看见,就在储相夷说出这个字的瞬间,那只一直搁在膝上的左手,几不可察地、仿佛出于本能地,抬起,轻轻按在了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
那个位置,是旧伤,是隐痛,是储家血脉里流淌的、不可言说的咒。
那个细微的、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比千言万语,都更残忍地昭示着他们之间真正的距离——那是病患与医者之间的距离,是背负者与试图分担者之间的距离,是深陷泥沼之人,与岸上伸来的、不知是否能承载希望的手之间的距离。
窗外,姑苏的雪,还在不紧不慢、无边无际地落着。将古城染成一片静谧的、没有杂质的白。
书房里,两盏孤灯相对无言,将两个身影投在古老的青砖地上,挨得很近,近得几乎要重叠。
却又仿佛隔着一整条,寂静流淌的、名为时光与宿命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