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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山崩 ...

  •   林玉茗带来的桂花糕甜香软糯,丝丝缕缕缠在清冷的晨风里,却终究未能化开廊下空气里凝滞如冰的沉重。
      她是个心思剔透的女子,目光在储相夷过分苍白的侧脸和白蔹紧抿的唇线间轻轻一荡,便已了然。只略坐了片刻,说了几句邻里过年备茶的闲话,便温声起身,拢了拢衣襟,道家中还有事,婉言告辞。
      临走前,她的脚步在院门处顿了顿,回过头来。
      目光先是落在储相夷身上,那里面有关切,有理解,也有一丝淡淡的、无需言明的了然与无奈。
      “相夷,”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院中紧绷的弦,“身体是根本,万事……莫要太逼着自己。”
      说完,她转向白蔹,眼神复杂地在他清瘦却挺直的脊梁上停留了一瞬,那里似乎蕴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执拗。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沉的叹息,消散在晨光里:
      “白蔹,你也是……照顾好自己。还有……你师兄。”
      院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将那抹水红色的、温婉的身影隔绝在外。
      庭院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阳光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雾气,变得明亮而坦荡,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满院的积雪照得一片晶莹璀璨,晃得人眼睛微微发涩。石桌上,那份印着烫金徽标的录用通知,和旁边那厚厚一摞写满艰深术语与数据的研发文件,静默地躺在那里。像是投入冰封湖面的巨石,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早已暗流汹涌,搅动了深藏湖底的一切。
      储相夷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粗糙冰凉的石桌边缘,目光低垂,落在那份摊开的、笔迹清晰的试药记录上。白纸黑字,记录着日期、剂量、服药后的心率血压变化、眩晕或恶心的程度,甚至几次皮肤出现的轻微红疹……每一个冷静客观的数据背后,都藏着一场无人知晓的、以身涉险的孤勇。每一个数字,此刻都像一根烧红了的、极细的针,精准地、反复地,刺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绵密而清晰的痛楚。
      “……为什么?”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反复磨砺过,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深重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从干涸的河床底下艰难地抠挖出来。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白蔹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此刻像是被晨光和雪光彻底洗过,清亮得惊人,不再有往日的躲闪、委屈或小心翼翼,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近乎凛冽的坚定。
      “因为只有这么做,”他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像钉子楔入木头,“你才会停下来,真正地……看我一眼。”
      他看着储相夷骤然缩紧的瞳孔,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剖析:
      “师兄,你总是把自己活成一座山。一座要替我、替医馆、替储家百年的名声,挡住所有风雨雷电的山。你觉得这是你的责任,是你的宿命。”
      他微微向前倾身,晨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
      “可你忘了,山也会风化,也会被雨水侵蚀,也会……累。”
      “我不想,”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力量,“再做被你牢牢护在山坳里、不见风雨也见不到天空的幼苗了。”
      他拿起那份录用通知,纸张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
      “这篇论文能被看见,能被认可,至少证明,我选的这条路,方向没有错。老祖宗留下的智慧,那些写在泛黄纸页上的道理,需要用另一种语言,被今天的世界听懂。这不止是……救一个医馆,治一个人的病。”
      他的目光灼灼,看向储相夷,也像看向某个更辽远的方向:
      “这是让‘储氏’这两个字,不再只是悬桥巷深处的一块旧匾,让那些被束之高阁的智慧,有机会……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走下去的可能。”
      储相夷猛地抬起头,眼底像是骤然掀起了暴风雨,激烈的情感翻涌着,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克制”的薄冰。
      “所以你就不惜——”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压抑的震怒和后怕,“拿你自己的命去赌?!白蔹,你知不知道那些药性未明的东西有多危险!君臣佐使稍有偏差,剂量半分差错,甚至只是你体质一个微妙的反应,都可能——”
      “我知道!!”
      白蔹打断了他,声音也提高了,带着一丝压抑太久、终于爆发的激动和哽咽。
      “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我看了二十二年!我看着你背过身去偷偷咽下药丸,看着你深夜一个人按着心口蹙眉忍耐,看着你脸色苍白却还要对病人挤出温和的笑,看着你把涌到喉咙的血腥气硬生生压回去!”
      他的眼眶瞬间通红,泪水在眼底剧烈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反而烧成两簇灼人的火焰:
      “师兄,那种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承受痛苦,自己却连碰触都被推开、连分担都被拒绝的感觉——”
      他盯着储相夷骤然失血的脸,声音颤抖,却重如千钧:
      “——你难道不清楚吗?!”
      这句话,像一记裹挟着风雷的重锤,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砸在了储相夷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之上。
      他浑身剧震,脚下踉跄一步,险些站立不稳,猛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廊柱。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背青筋浮现。
      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那些深夜的辗转,那些独处时的蹙眉,那些强咽下的不适……他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睛,尤其是白蔹。他以为筑起了高墙,拉开了距离,就能将那些不堪的、脆弱的东西,连同可能带来的担忧与拖累,一并隔绝在外。
      却从未想过。
      他所有自以为是的“隐藏”,所有“为你好”的疏离,在那双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眼睛里,早已无所遁形。那些他独自吞咽的苦,早已化作更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对方的心。
      他带给他的,从不是保护。
      是另一种……更为漫长的、清醒的酷刑。
      “我……”
      储相夷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发不出像样的音节。那些曾经笃定的理由,那些“责任”、“传承”、“为你好”的沉重外壳,在此刻白蔹那双燃烧着痛楚与执拗的眼睛注视下,骤然崩塌,露出底下苍白无力、甚至……可笑自私的内核。
      白蔹没有再给他逃避和喘息的机会。
      他走上前,脚步很稳,停在储相夷面前,隔着一拳的距离,却又仿佛近得能听见彼此心脏狂乱的搏动。他伸出手,不是去搀扶那只扶着廊柱、微微颤抖的手,而是稳稳地、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储相夷另一只垂在身侧、冰凉刺骨的手腕。
      指尖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毫无章法,清晰地揭示着主人此刻山崩海啸般的内心。
      “师兄。”
      白蔹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转圜的决绝,像最后的通牒,也像一场倾尽所有的豪赌。
      “祠堂里的话,我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医馆,是我们的家。谁也不能动它。”
      “你的病,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仗。”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储相夷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却终于不再逃避的眼睛。
      “从今天起,要么——你让我站到你身边。我们一起想办法,找路,试药,承担所有可能的结果。是好,是坏,我们一起扛。”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字字清晰,砸在两人之间几乎凝滞的空气里:
      “要么——我就照我自己的法子,继续试下去。用我的身体,我的数据,直到找到那条路为止。”
      “你可以推开我,”他看着储相夷骤然收缩的瞳孔,声音轻了下来,却带着更甚于之前的锋利,“但你不能……阻止我做我认为对的事。尤其,是为你。”
      话音落下,廊下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屋檐化雪的滴水声,单调而固执地响着。
      阳光刺目,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药香、雪后凛冽的清气,以及一种紧绷到极致、一触即发的、令人窒息的静默。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沉重得能压垮人的神经,能听见命运齿轮在寂静中艰难转动的、咯吱作响的声音。
      许久。
      久到白蔹几乎要以为,这场豪赌,终是满盘皆输。
      储相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如雪的眼睑下,投出两片浓重的、颤抖的阴影。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卸下了某种背负已久的、沉重到无法喘息的重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总是深不见底、仿佛封冻着万年寒冰的眼眸里,那层厚重坚硬的屏障,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缝隙。
      一线光,挣扎着,透了进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白蔹悬在悬崖边的心,猛地坠回实处的动作。
      他反手,用那只带着常年摩挲药材和持针留下的、微凉而粗糙的指尖,轻轻地、几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回握住了白蔹紧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一个极轻微的动作。
      却重若千钧。
      像跨越了二十二年的时光与心墙。
      “……把资料,”储相夷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卸下重负后的虚脱,和一丝久违的、近乎喑哑的妥协,“……拿给我看看。”
      白蔹悬在喉咙口的那口气,骤然松开,化作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巨大酸楚与失而复得般狂喜的热流,直冲头顶,让他眼眶瞬间滚烫。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迅速转身,将石桌上那厚厚一摞文件,仔细整理好,双手递到了储相夷面前。
      储相夷接过那摞沉甸甸的纸张。入手的分量,不仅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白蔹这些年来,所有不为人知的深夜孤灯,所有呕心沥血的推演计算,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与……沉甸甸的心意。
      他垂下眼,翻开最上面一页。
      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现代基因图谱与古朴中药方剂并置的对比分析图上,落在那些严谨的实验数据与大胆的临床推演假设上。起初还有些恍惚,渐渐地,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重新凝聚起属于医者的、专注而锐利的光芒。
      阳光透过廊檐的缝隙,斜斜地照射下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也将两人并肩而立、低头专注于同一份资料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挨得很近,近得影子几乎重叠。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书页被小心翻动的、沙沙的轻响,和彼此间,那渐渐从激烈动荡趋于某种奇异平缓的呼吸声。
      杜明宇从前堂门缝里悄悄探出头,看了一眼廊下的情景,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缩回头,蹑手蹑脚地走到医馆门口,轻轻挂上了“暂歇”的木牌,然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去后院收拾药材了。
      这一整天,书房里的灯几乎未曾暗过。
      储相夷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以他浸淫传统医学数十年的深厚功底和难以计数的临床经验,逐字逐句,审视着白蔹那些跨学科的研究思路与实验数据。他不时提出疑问,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与传统理论相悖或需要进一步验证的地方。语气平稳,却犀利依旧。
      白蔹则站在一旁,或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耐心地解释着每一个模型建立的依据,每一个数据背后的生物学意义,用尽可能清晰的语言,拆解那些复杂的现代术语,回应着他每一个严谨到近乎苛刻的顾虑。
      没有了一方一味的付出与庇护,也没有了另一方固执的靠近与刺痛。
      在这个飘着墨香与药香的空间里,他们仿佛第一次,真正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一个是古老智慧的守护者与践行者,一个是试图用新语言破译古老密码的探索者。专业领域内纯粹的思想碰撞,悄然滋生着一种新的、更为坚实可靠的默契。
      傍晚时分,徐伯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从外面回来,路过书房虚掩的门口,瞥见里面灯下并坐的两个身影——一个微微蹙眉,指尖点着书页上的某处,低声说着什么;另一个倾身细听,偶尔点头,或迅速在旁边的稿纸上记下几笔。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将身影投在满墙的书籍上,那画面安静、专注,甚至透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漫上一层湿润的水光。他抬起袖子,极快地擦了擦眼角,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默默地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淘米洗菜的、令人安心的细碎声响,以及渐渐弥漫开的、清淡可口的饭菜香气。
      饭桌上,气氛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仿佛每一口食物都裹着无形的冰碴。虽然话依旧不多,储相夷大多时候只是沉默进食,但那种刻意维持的、令人心慌的疏离感,已经悄然消散。
      他甚至……在沉默地吃了几口饭后,极其自然地,用公筷夹了一筷子清炒的嫩笋尖,放到了白蔹的碗里。动作有些生硬,甚至没看白蔹一眼,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白蔹看着碗里那几片翠绿,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然后,他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将笋尖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很清淡的味道,却仿佛带着阳光和泥土的鲜甜,一直暖到了心底最深处的冻土里。
      深夜,储相夷服下今日份汤药后,白蔹照例进来为他请脉。
      指尖搭上那截微凉的手腕,凝神细察。脉象依旧细弱,根基不足,但比之前几日那虚浮紊乱、时有间歇的情形,已经平稳踏实了许多。那股沉疴带来的、阴寒滞涩的郁结之气,似乎也因心绪的某种松动,而有了些许化开的迹象。
      “师兄,”白蔹收回手,声音放得很轻,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之前的方子,我会根据你现在的脉象,还有那些研究数据,重新调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足够温和、能长期调理固本的路子,急不得,也……猛不得。”
      储相夷靠坐在床头,面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终日不散的沉郁,似乎淡了些许。他闻言,微微颔首,声音有些低哑:“嗯。你斟酌着办。”
      顿了顿,他抬起眼,看向站在床边的白蔹。灯光下,白蔹的眼圈下还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清亮,脊梁挺直。
      “但是,”储相夷开口,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清晰地划下一条线,“不许再……碰那些未经验证的药。更不许,拿自己试。这是……底线。”
      白蔹迎上他的目光,在那片深邃的平静里,看到了毫不退让的坚持,也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笨拙的关切。
      他没有争辩,只是很轻、却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答应你。”
      没有更多的言语。
      但这简单的应承里,是交付的信任,也是共同担起的责任。
      白蔹离开后,储相夷并未立刻躺下。
      他独自坐在床头,背后垫着柔软的靠枕。屋内只留了一盏小夜灯,光线昏黄朦胧。他无意识地抬手,触到怀中贴身存放的那块老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已经被体温焐得微温。他拿出来,打开表盖。
      幽蓝的夜光指针,在黑暗中静静地、规律地走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滴答声。
      这声音,伴随了他许多年。在无数个无法安眠的深夜,这规律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滴答声,曾像一把冰冷的尺,一寸一寸,丈量着生命的流逝,提醒着他肩上未竟的责任和前方或许有限的时光。
      但此刻,在这寂静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的深夜里,他第一次觉得,这滴答声……或许也可以不只是倒计时。
      或许,它也可以是某种……重新开始计数的声音。
      是冰层裂开第一道缝隙的声音。
      是冻土之下,不知名的种子,在漫长的黑暗与寒冷中,积蓄了全部力量,终于开始……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顶开第一粒泥土的声音。
      而在隔壁的房间。
      白蔹也并未立刻睡下。
      他坐在书桌前,拧亮了台灯。柔和的光圈照亮桌面一隅。他铺开新的稿纸,拿起笔。
      右手执笔时,指关节处那些陈旧的疤痕和试药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细微涩痛,依旧清晰。但他落下笔尖时,字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稳,都要……坚定有力。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像是春蚕食叶,又像是冰河解冻时,细流重新开始欢快奔跑的声音。
      窗外的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格外皎洁明亮,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流淌过医馆古老的青瓦屋檐,流淌过院中那株在厚重积雪下沉睡、却于无人知晓处默默蓄力的白蔹花藤蔓,也静静漫过这两扇相邻的、终于不再隔绝心声的窗。
      流淌过两个在漫长寒冬里,终于笨拙地、试探着,向彼此伸出冰冷指尖,试图传递一点微薄暖意、也汲取一点对方温度的灵魂。
      夜还很长。
      冬天,也还未过去。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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