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子夜书 ...

  •   资本的风声过去后,医馆沉入一种更深沉的静。那种静不是无事发生的静,是种子在冻土下缓慢蠕动的静,是根须在黑暗里向着更深更暗处扎下去的静。
      储相夷在方子里添了一味远志。
      白蔹在数据模型里加入了季节变量。
      两人之间的对话,在“川穹三钱”和“P值小于0.01”之间微妙地滑动。像两条原本并流的河,在某个看不见的岩层下,各自拓宽着自己的河道。
      分歧是立夏前三天露头的。
      那日阴着,空气稠得能拧出水。书房窗开着,院里那株老梅的叶子被湿气浸得发黑。
      “这个相关性很强。”白蔹把笔记本转过去,屏幕上的折线图精准得近乎冷酷,“黄芩苷的剂量与炎症因子下降幅度,线性关系明确。我认为我们该调整配伍比例,把它的权重提高。”
      储相夷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临证指南医案》上。泛黄的纸页里夹着张褪色的枫叶书签,是他父亲留下的。
      “去年小雪,东街布庄的赵掌柜,”他手指轻点书页一角,“用的就是这个方子,黄芩加了两分,结果半夜咳血。”
      “那是特例。”白蔹声音绷紧了,“个体差异不能推翻统计规律。”
      “中医治的,”储相夷抬起眼,“恰恰就是那一个个‘特例’。”
      空气凝住了。窗外的湿气漫进来,黏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白蔹盯着屏幕上完美的折线,忽然觉得那线条太硬,硬得割人。他合上笔记本,“咔嗒”一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去看看杜明宇药煎得如何。”
      他起身时带倒了椅子。红木椅子腿刮过青砖地,发出刺耳的锐响。
      储相夷没说话。他看着白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许久,才慢慢俯身,扶起那把椅子。指尖触到椅背时,触到一点残留的温度——是白蔹刚才握过的地方,握得太用力,木头上都焐出了汗意。
      接下来的两天,医馆变成了一个精密的钟表。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地转动,连咳嗽和翻书页的声音,都落在固定的节拍上。
      杜明宇连喘气都学会了分三段。
      第三天夜里,储相夷在书房待到丑时。
      他面前的宣纸上,左边是父亲的笔迹,右边是他自己的批注。中间隔了三十年光阴,墨色一新一旧,却都在说同一件事:药是活的,方子是活的,治病的人,得比它们更活。
      砚台里的墨干了又磨,磨了又干。
      子时过半时,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那脚步他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分辨出对方今天穿的是软底布鞋,左脚鞋跟的磨损比右脚重半分——那是长期站立记录病历时,重心不自觉偏左留下的痕迹。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深夜的凉气。
      白蔹站在门口,头发乱着,睡衣领口歪了一角,露出半截锁骨。他手里端着个粗陶碗,碗口袅袅地冒着热气。
      “……杜明宇煮了梨汤,”他声音有些哑,眼睛不看人,只盯着碗里晃动的汤水,“多了一碗。”
      储相夷看着他。看着他被夜气浸得微红的脸颊,看着他紧抿的嘴角,看着他那副“我只是路过”却连手指都在用力的模样。
      “进来吧。”他说。
      白蔹走进来,把碗放在书桌空处。汤太满,放下时晃出来一些,在宣纸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
      两人都没去擦。
      “坐。”储相夷说。
      白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还是那把椅子,红木的,凉硬的。他坐得很直,背脊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储相夷把面前那叠宣纸推过去。
      白蔹迟疑了一下,接过。最上面是父亲的字,笔力遒劲,墨迹深透纸背:“……黄芩之用,不在清热,而在通泄。通三焦之郁,泄血分之热。郁有深浅,热有虚实,岂可一概而论?”
      旁边是储相夷的批注,小楷工整:“丙申年冬,治钱氏妇,热在血分。黄芩佐生地、丹皮,三分即效。戊戌年春,治陈氏子,热在气分。黄芩单用,七分无功。同药不同人,同病不同时,其效天壤。”
      白蔹一页页翻过去。每一页都是一个病例,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标准曲线之外的、跳动的点。
      他翻得很慢。慢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砸在耳膜上。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停住了。
      那是张空白的宣纸,只在中下端,有一行新墨写的小字:
      “白蔹所见,亦非虚妄。数据如镜,可照脏腑之形。经验如灯,能照气血之流。镜与灯,缺一不可。”
      墨迹还没全干,在灯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白蔹盯着那行字,盯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久到那墨迹在他视野里晕开,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影。
      他放下纸,抬起头。
      储相夷正看着他。灯在他身后,光从肩头漫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有很软的东西在流动。
      像深潭底下,终于漾开的涟漪。
      “我……”白蔹开口,声音哽住了。
      储相夷摇摇头,示意他不必说。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白蔹面前,俯身,端起了那碗已经温了的梨汤。
      他喝了一口,咽下去。喉结滚动时,白蔹看见他微微蹙了下眉——梨汤里大概放了冰糖,而他向来不喜过甜。
      但他又喝了一口。
      “太甜了。”他说,把碗递还给白蔹,“下次少放糖。”
      白蔹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还是温的。他低头,就着储相夷喝过的地方,也喝了一口。
      确实甜。甜得发齁。
      可他想笑。
      “嗯,”他点头,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下次少放。”
      储相夷看着他笑,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用指节很轻地蹭了下他的眼角。
      “去睡吧。”他说,声音里有种罕见的、温存的倦意,“很晚了。”
      白蔹却坐着没动。他仰着脸,看着储相夷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下颌线,忽然说:
      “我那儿有床新被子,蚕丝的,轻得很。”
      储相夷的手还停在他眼角,闻言,指尖微微一顿。
      “天快热了。”白蔹继续说,眼睛亮亮的,“蚕丝的透气,你盖着不会闷汗。”
      话说得再寻常不过,可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变了。黏稠的,潮湿的,带着梨汤甜香的,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储相夷收回手,背过身去收拾桌上的笔墨。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像在拖延时间。
      白蔹也不催,就坐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把毛笔一支支洗净,挂回笔架;看着他把砚台里残余的墨倒进瓷盂;看着他把那些写满字的宣纸,一张张抚平,摞齐。
      最后,储相夷吹灭了灯。
      书房陷入一片柔软的黑暗。只有窗外一点稀薄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走吧。”他说。
      白蔹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走廊漆黑,两人的脚步声叠在一起,一轻一重,在寂静里回响。
      走到白蔹房门口时,储相夷停了脚步。
      白蔹推开门,侧身让他先进去。房间里有股干净的味道,混合着一点书纸气,一点年轻人身上特有的、清爽的皂角香。
      床上果然铺着新被子,月白色的缎面,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珠光。
      储相夷在床边站了片刻,然后开始解长衫的盘扣。他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可白蔹看见,他指尖在细微地发颤。
      解到第三颗时,白蔹走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来。”他说。
      储相夷的手在他掌心里僵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白蔹低头,继续解剩下的扣子。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在拆一件珍贵的、易碎的礼物。每解开一颗,就露出一片更深的阴影,和阴影里温热的皮肤。
      最后一件里衣褪下时,储相夷轻微地战栗了一下。
      不是冷。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从皮肤底下涌上来,带着积年的寒意,和终于得以暴露的脆弱。
      白蔹没有多看。他掀开被子,示意储相夷躺进去。
      蚕丝被果然很轻,覆在身上像一片温软的云。储相夷躺下时,微微舒了口气——那是一种卸下重负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砸在白蔹心尖上。
      他绕到床的另一侧,脱下自己的睡衣,也躺了进去。
      被子里已经暖了。储相夷的体温偏低,蚕丝被却很好地蓄着热,形成一个温暖的小巢。
      两人平躺着,中间隔着半掌的距离。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呼吸。黑暗中,那些白日的争执、那些无声的僵持、那些各自为营的坚持,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最后是储相夷先动的。
      他翻了个身,侧对着白蔹。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一线,正好落在他脸上。他闭着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颤抖的影。
      白蔹也翻过身,面对着他。
      然后他伸出手,试探着,轻轻环住了储相夷的腰。
      储相夷的身体绷紧了,但只是一瞬。很快,他松下来,甚至往里靠了靠,让自己更深地陷进这个怀抱。
      白蔹的手臂收紧了。他把脸埋进储相夷后颈,深深吸了口气——药香,墨香,还有独属于这个人的、清苦而干净的气息。
      “师兄。”他小声说。
      “……嗯?”
      “没。”白蔹蹭了蹭他的头发,“就想叫叫你。”
      储相夷没应声。可过了一会儿,白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覆在了自己环在他腰间的手背上。
      那手是凉的,掌心却有一点温热的湿意。
      白蔹的眼眶蓦地热了。他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像抱住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珍宝。
      窗外,夜色正在变淡。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还在云层下蛰伏。
      而在这间被黑暗和温暖填满的房间里,两颗在各自轨道上运行了太久的心,终于在这个无人见证的子夜,找到了可以短暂停靠的港湾。
      不是妥协,是和解。
      不是放弃坚持,是在对方的坚持里,看见了自己的盲区。
      然后相拥而眠,在黎明到来之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