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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晨光裁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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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被百叶窗细细裁过,落在白蔹脸上时,已成了淡金色的琴弦。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肩胛骨微微耸起,像绷紧的弓。笔记本摊在晨光里,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另一种斑驳——那里挤着“启明计划”的雏形、试剂名录、风险评估,每一个字都压着重量。
电脑屏幕还亮着,71.3%的数字悬在中央,像一簇不会熄灭的磷火,在他眼底安静地烧。
外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厨房烧水壶底与炉灶碰出的细微声响。白蔹睫毛动了一下,仿佛从深水里浮上来。他合上笔记本的动作快而轻,纸页边缘抚平,散乱的资料收拢成一沓。深吸一口气的时候,他试图把彻夜未眠的痕迹也一并压下去。
推开书房门,储相夷正在厨房里。
清晨的光斜斜铺进来,把他清瘦的侧影描成浅金色的剪影。白色棉质家居服被光照得有些透明,能看见肩胛随着动作牵起的细微褶皱。他正往吐司炉里放面包片,动作比平日轻快些——许是晨光的错觉。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目光落在白蔹脸上,停留了片刻。储相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痕很浅,像水面被风吹起的一丝涟漪。
“又熬夜了?”声音里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语气却是温的,温里藏着不赞同的关切。
白蔹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吐司炉:“没有,起得早了点。”他避开储相夷的目光,专注地看着两片面包缓缓降下去,焦香开始渗出来,“今天天气真好。”
储相夷没再问。煎蛋在平底锅里发出细碎的嗞响,蛋黄在蛋白中央微微颤动。两人之间隔着那片嗞响,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宁静——昨夜那场沉重的谈话,还有紧随其后的、石破天惊的发现,像一道看不见的界碑立在那里。他们之间的关系被推过那道界碑,踏进一片新的疆域。
坦诚的,带着实质重量的同盟。
“今天有什么安排?”
储相夷把热牛奶推过来,玻璃杯底在木桌上磕出轻响,语气随意得像在问天气。
白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进胃里,像一只手轻轻熨过,给了他开口的力气:“我……可能要回实验室几天。有些实验得亲自盯,设备也只有那边有。”
他没提“启明计划”。还不是时候。他需要先验证“KX-01”的提取纯化,测试生物相容性——这些前期的事,必须在他自己的实验室里完成。
储相夷切煎蛋的手顿了顿。刀锋悬在半空,然后落下,稳稳切开蛋白。他抬眼看向白蔹,眼神很深:“需要多久?”
“不确定。三五天,或者一周。”白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我会尽快。”
沉默落下来,落在煎蛋的香气里,落在牛奶氤氲的热气里。储相夷点了点头:“好。”他把那片煎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拨到白蔹盘子里,蛋黄澄亮,像裹着一小捧阳光,“注意休息,别太拼。”
不问缘由的信任和支持,让白蔹心头一热。那股热涌到喉咙口,几乎要把计划和盘托出。他忍住了,只是郑重地点头:“我知道。”
早餐后收拾行李很简单。一个背包,几件换洗衣物,笔记本和移动硬盘贴身放着。储相夷替他拎着包送到医馆门口。清晨的街道还未完全苏醒,只有零星几个行人,自行车铃铛声清脆地划开空气。
“路上小心。”储相夷看着他。晨光里,白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睛里有光——那种被什么东西点燃的光,“到了发个消息。”
“嗯。”白蔹应着,目光却落在储相夷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手指节分明,手腕处微微凸起的骨节被晨光镀了一层淡金。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汹涌的,不管不顾的。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空荡的街道,然后上前一步——极快极轻地,抱了储相夷一下。
那拥抱短暂得像错觉。一触即分,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对方身体的温度。白蔹没敢看储相夷的表情,拎起背包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像在逃。耳根烧得厉害,那热度一路蔓延到颈侧。
储相夷僵在原地。
直到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眨了下眼睛。怀里还残留着一点干净的、带着实验室清冷气息的味道,还有那一瞬间贴近的、温热的体温。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衣襟——刚才被触碰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沾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暖意。
良久,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了眸底翻涌的、复杂的情绪。转身慢慢走回医馆时,唇角却牵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浅得像是错觉,却温柔得真实。
白蔹一路心跳如鼓。
坐在车上,窗外的苏州飞速倒退——白墙黛瓦,流水小桥,都被晨光洗得发亮。他摸了摸依旧发烫的耳朵,忍不住笑了。那笑从嘴角漾开,一直漫进眼底。
忐忑又甜蜜,像偷尝了禁果的少年。
回到熟悉的大学实验室,他立刻扎进了工作。首先要解决的是“KX-01”——从储氏古籍《百草拾遗》残卷里找到的、“星见草”中可能存在的活性成分。
古籍里写它:“性微寒,味甘涩,有引药归经,安魂定魄之奇效。”恰好吻合模型中“引导与稳定剂”的需求。
提取和鉴定走得磕磕绊绊。
星见草样本稀少得像沙漠里的泉眼。提取流程繁琐,有效成分又娇贵——温度高一点、pH偏一点,活性就断崖式下跌。白蔹几乎住在实验室,反复调整参数,比对数据,眼底的青色一天比一天浓。
助手杜明宇看得心惊,忍不住劝:“白老师,您这样身体撑不住的。休息一下吧?”
白蔹头也不抬,目光锁在离心机上:“没事,就差最后一步纯化了。”声音沙哑,眼睛却亮得灼人。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
是储相夷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医馆后院那株白蔹花,在夕阳里静静开着。花瓣上凝着露珠,被余晖照得晶莹剔透。
白蔹看着那张照片,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一下。像有一只手,温柔地抚过所有皱褶。他放下移液器,拿起手机,回了两个字:「好看。」
没有多余的言语。但彼此都懂——那是挂念,是支撑,是“我在这里”。
那股无形的力量渗进四肢百骸。白蔹深吸一口气,重新埋首工作。第三天凌晨,高效液相色谱仪的屏幕上,终于跳出一个清晰稳定的峰值——
“KX-01”初步纯化,成功了。
细胞毒性测试结果更让人振奋:有效浓度下,对正常细胞几乎无害。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白蔹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把数据和样本小心封存,开始设计下一阶段的体外实验。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终于踏出去了,踏得扎实。
医馆里,储相夷也没闲着。
白蔹离开后,除了日常诊疗,他把更多时间花在重新梳理储氏历代医案上——尤其是那些记载了“星见草”的零星片段。他想从祖先的经验里,多挖出一点关于这味神秘药材的线索,或许能帮到白蔹。
他发现,先祖们用星见草极谨慎,剂量微小,多用在心神不宁、伴有血脉淤阻的复杂症候里。往往能起画龙点睛之效。这与他“心脉厥逆”的病症,隐隐吻合。
夜深时,他常看着手机。
白蔹偶尔发来报平安的消息,言简意赅,但他能想象对方在实验室里忙碌的样子。那个仓促的拥抱带来的悸动,没有随时间淡去,反而像种子,在心底悄悄生根、发芽。
他开始更认真地配合治疗。按时服药,记录身体反应的数据——体温、脉搏、心悸的次数。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活下去。为了医馆,也为了那个在实验室里为他拼命的人。
几天后,白蔹带着初步成功的喜悦和更繁重的计划,风尘仆仆赶回医馆。
推开门的瞬间,黄昏的光涌进来。
储相夷正在前堂为一个小孩子做推拿。夕阳的金辉泼在他身上,把他专注的侧脸描成温暖的轮廓。孩子趴着,储相夷的手掌稳稳按在稚嫩的背脊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抚平一片羽毛。
听见门响,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空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瞬间绷紧、缠绕,把相隔数日的时空缝在一起。白蔹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眼下还有疲惫的青影,但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
储相夷看着他,原本沉静的眸子瞬间软下来。唇角扬起一个清浅的、真实的笑容。
那一刻,所有的奔波、熬夜、反复试验的焦灼,都找到了意义。
“启明计划”的星火,已在两人各自坚守的阵地上悄然点燃。而他们之间那份在药香与守望中滋长的感情,也如同历经淬炼的药材——苦涩回甘,沉郁芬芳。
黄昏的光静静流淌,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在医馆的老地板上,轻轻叠在一起。